认识阿南太久，久到都想不起在哪一年，只记得当时满大街的音像店都播放着同一首歌——来生缘。

那时我应该在读小学，具体是几年级忘记了，但身高绝对不会超过一米四。

阿南比我更矮，估计还不到一米三，人长得也瘦小枯干，看一眼就会让人联想起小学课本中的「小萝卜头」。

我们是同班同学，因为身高差交流甚少。和他相交，缘于一次路见不平。

那时学校周围尽是些流氓无赖，见到低年级学生就拦住要钱。给钱还好说，若是不给或说没有结果被翻口袋翻出钱，多则被胖揍一顿，少则被赏几记耳光。

那些流氓们中学生居多，绝大部分混在附近的居民区，和家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很熟悉，极少向他们下手，多数都是对像我这种家远又没人来接的孩子。

阿南和我一样，不住在学校附近，每天放学都要步行至隔条街的巴士车站等车。

就是在通往巴士站的路上，我遇见阿南。遇见他时，他正被一伙流氓无赖围着扇耳光。

这种事平常见得多，精神早已麻木。可那天，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阿南正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眼中噙满泪水。那是种愤恨却无助、求助却无望的目光，让我看到后立刻从心底深处升起一种怜悯之情。

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念头，我竟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一个小学生冲着一群流氓扑上去，其作用，还不如一条狗。还没等近前，几个巴掌争先恐后地落在我脸上。

顿时，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前进，就得再挨上几记巴掌；后退，刚才这几巴掌算是白挨了，还得落下个缺心眼的名声，用东北文言文讲，就是「装逼不成反被操」。

正在两难之际，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大军的弟弟吧？」

我抬起头。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男生正盯着我看。

我连忙点头。其实，谁是大军我根本不知道，但形势严峻，顾不得想太多。

「今天算了吧！」他冲众人摆摆手，「让他俩走吧。」

听他说完，其余人竟真的停下来，并放开阿南。

打那之后，阿南和我便成了朋友。由他指引，我也学会乘坐巴士回家。当时我住在某高校大院里。每天放学后，我们便一起乘巴士回到高校校园，在操场上踢足球，或是去操场边的活动中心打乒乓球。

临近入冬的一天，阿南和我正在球场上撒野，突然天降暴雨，还没等跑到看台底下，已然浑身湿透。

等了一会ㄦ不见雨停，冻得瑟瑟发抖的我们只好跑回我家。

说是我家，其实是我爷爷奶奶家。当年我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只能把我丢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年岁已高，生活又规律得很，说照顾，也就提供三餐和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带阿南回家时，正赶上爷爷奶奶午睡还没起，家里的小阿姨一开门，见到两孩子浑身湿透哆哆嗦嗦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其中一个是我。二话没说，一把拉我进屋，在门口便扒光了所有衣服裤子。我回头一看，阿南还站在门外，便招呼他进来。小阿姨一见他进来，顺手把他也扒个精光。

光着屁股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又换上小阿姨准备好的衣服，我俩才算缓过来。经刚才那么一冻，又被热水一冲，顿时感到腹中饥饿，站在客厅里肚子咕噜噜的叫很大声。

阿南比我也好不到哪去。而且他穿的衣服明显不合身，加上皮肤黝黑，乍一看像忍饿挨饥的非洲儿童一样。他盯着茶几上的几盘点心，一个劲地吞口水。

那点心是小阿姨给爷爷奶奶准备的。每天午睡后，他们要在客厅里喝茶醒神，怕腹中空空吃茶易醉，才备几碟绿豆糕、萨其马或是桃酥之类。

放在平时，我对这些又干又涩，一咬就粘牙的东西毫无兴趣。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把它们都吃个精光，估计是阿南吞口水害的。我走到茶几前，抓起两个酥饼，一个递给阿南，一个往嘴里塞。

「别吃！」小阿姨连忙阻止，「厨房有，我给你们拿！」

「让孩子们吃吧。」

不知何时奶奶出现在客厅门口，持着手杖面带微笑。奶奶清朝生人，家里是附近有名的大户。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从来都是衣衫华丽，姿态优雅，连头发也一丝不乱。

既然让吃，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一整块酥饼没咬断就被我塞进嘴巴，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一只手已经摸向那碟绿豆糕。阿南比我更快。不一会ㄦ，三盘点心被我俩吃的一干二净，就差舔盘子了。

见我俩意犹未尽，奶奶便让小阿姨提前做饭，并留阿南一起吃晚饭。

阿南倒是愿意，可怕他妈妈不知道他在哪着急，家里也没有电话可以联络。

奶奶想了个主意。她打电话央求邻居家的司机送阿南回家一趟，告诉他妈的同时，捎带换身衣服。

去阿南家，我自然要同行。之前从未去过他家，也很少听他提起，只知道在「北市场」那里。

「北市场」在当地属于最繁华的地界。这里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做买做卖艺人流氓样样俱全。

阿南家就在「北市场」边上，距离最中心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车子停好之后，我和阿南下了车，一路蹦蹦跳跳直奔他家门口。

那是一排乌秃秃的平房，阿南在靠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门似乎上了锁，阿南连拉两下没拉动，从门缝里透出的光亮看来，屋里应该有人。

「妈！开门！」阿南边拍打着门板边喊着。

我站在他身后，侧耳倾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倒是听见一旁传来中年男子嘻笑的声音。我转过头，发现不远处几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正冲着这边张望，一脸的幸灾乐祸。

「妈！开门呐！」阿南继续拍打着。

屋内「咚」的一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门开了，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脸怒气，开门的同时挥起右手，扇了阿南一记响亮的耳光。

「操你妈的催什么催！」男人站在门前，双手提搂着裤子。

阿南红着眼站在那，一动也不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操他妈逼，妳个逼娘们故意的吧？」男人朝屋里喊了一句。

屋子里一声不响，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般。

过了一会ㄦ还是没有动静，男人才降低音调冲着屋内说，「我皮带呢？」

屋子里依然一声不响。

男人长出了口气，转回身进屋。工夫不大，男人又出来了，边走边往裤子上串腰带，并用眼斜瞪着阿南。

「小逼崽子，坏了老子的好事！」

待男人走远，阿南才战战兢兢地挪到门口，双脚站在门外，身子探进去一半，吊着嗓子问，「妈，我今晚去同学家吃饭行么？」

「去吧！帮妈把门关上。」

「喔。」阿南撤出身子，顺手把门关上。

回车子的途中又遇到刚才那个男人。阿南低着头，拉着我快步向前，却被拦住。

「刚才在气头上，不好意思。」男人递上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在阿南手里。

阿南也不抬头，把苹果塞给我，继续往前走。

「还挺知道让人。」 注：让人，东北方言，意思是礼让别人。

男人转到身后的水果摊，摸着前排的一颗更大的苹果，犹豫片刻，最终从第二排抓出一颗橘子差不多大的苹果来。

「再给你一个。」他把橘子大的苹果又塞在阿南手里。

「行啊老三，平时自己儿子来都舍不得给孩子吃个苹果，今天难得大方一次啊！」

旁边摊子上有人起哄。

「这有什么？下次操他妈时，多捅两下就回本ㄦ了。」

男人刻意地大笑起来。

或许是司机跟奶奶说了什么。那天吃完晚饭阿南走后，奶奶把我叫到客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今后不允许再跟阿南一起玩了。

对阿南的记忆，就从那时嘎然而止。

临出国的前几天，我跑去「北市场」附近的科技园买盗版光盘。买得后，刚从大厦里出来，正遇上一群城管砸水果商贩的摊子。别的城管都忙着往车里搬水果，唯独一个抓着摊贩的头发，照着肚子猛踢。没踢一脚，都跟着骂一句「操你妈」。

觉得城管有些面熟，我忍不住好奇，便向前凑了凑。终于被我看清楚那张脸。

「阿南？」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那城管一愣，随后斜眼瞄了我一下。

不知道他是否看清楚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只是看过我一眼之后，他踹得更卖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