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急诊的时候，跟过几次救护车，车子风驰电掣地往来生死之间，也载着爱恨和情仇。



我不知道人之将死的时候，身边的人是怎样的心态。



对于岳娘来说，或许有不舍，但是更多的是解脱吧。



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是南环的晚高峰，电话那头岳娘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



她和老伴儿在路边被车子撞了，司机逃逸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立马联系了车子出去，十分钟后就看到了岳娘和一个老头儿瘫倒在路边，她自己没什么事情，但是身边的老伴似乎已经晕过去很久了。



上了救护车，赶回医院。



检查出来后，岳娘没什么大碍，但是她老伴儿膝盖骨碎裂，需要手术。



可是问题在于岳娘的老伴儿是个重度糖尿病患者，有些轻微的酮症酸中毒，心肺功能也不好，各项身体机能指标都很低，手术未必能保住性命，相反，病人可能在手术中随时死亡。



我跟她商量，先做修复手术，接下来的事情再说。



岳娘愣愣地盯着病床上的男人，良久才道：“要死了，命数到了。”



02



我有些为难，家属如果放弃治疗，作为医生没有过多的权利干涉。



时间熬到了晚上，病人还居然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岳娘走到他身边。



“要喝水吗？”



男人摇摇头。



“饿了吗？”



男人没动，伸手指了指岳娘，画了个圈。



“我也不饿，咱们就这么待一会儿吧。”



岳娘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嫁给这个傻子丈夫四十几年，她有无数次在深夜痛哭惊醒，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难过。



03



岳娘原名岳喜喜，是老岳家领养的女儿，四五岁的时候，正逢那三年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岳娘的父母也死在那场饥荒里，幼年时候，她四处乞讨为生。



那时候的岳家是种粮大户，吃穿不愁，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看着岳娘灵巧就收了做女儿。



那个年代，家里的女孩儿都是半个佣人，照顾全家衣食，还要去镇上赶集，下田地干活。



虽然名义上是女儿，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岳家收养的一个不值钱的丫头。



岳娘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天资愚钝，有些憨傻，二哥倒是灵巧，一路念书到中专，后来留在镇上的事务所做干部秘书。



岳娘很仰慕二哥，但是她心知肚明，伦理云泥有别，她到时候肯定要外嫁的。



大哥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他，母亲急得团团转，虽然家里有田有地，但是谁愿意把好姑娘嫁给一个傻子呢？



后来在家干活的一个长工说起山头有户人家，家里也有个傻儿子，姑娘倒是机灵，如果老岳家愿意，他愿意去搭桥牵线，两头匀一匀，皆大欢喜。



04



岳娘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匀一匀”是什么意思，后来家里开始张罗起来了，里里外外都忙活起来了。



她才明白，自己和山头那家人的女儿一样，像一件交易物品一样，被送了出去。



她傻了眼，自己要嫁给一个和大哥一样的傻子。



这时候二哥从镇上赶回来，听到她要嫁给一个傻子，和父母狠狠地吵了一架。



岳娘心里难过，她知道二哥只是因为不满父母的安排断送了她的一生，没有别的意思。一瞬间，岳娘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别的选择。



她带着有些赌气的想法，嫁给了自己的傻丈夫。



结婚那天，走的是山路，她二哥送她出门，走的时候她穿的一身大红的旗袍，二哥一身中山装，看起来很是登对。



二哥愤世嫉俗地批判着盲婚哑嫁，岳娘心里却满心苦涩。



05



嫁到山头后，她发现傻丈夫不仅智力有问题，左脚还有些跛，根本不能下地干活。



岳娘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保姆生活，照顾里里外外一大家子，晚上还要伺候丈夫。



丈夫智力有问题，也不懂男女之情，婆婆却一直催着她生孩子。



岳娘心想：再生个傻子出来吗？



后来婆婆催的急了，甚至去房里指导两个人做事，这让她又羞又臊，虽然后来陆陆续续有过几次房事，但是她的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



时间长了，婆婆也急了，对着岳娘又打又骂，这时候丈夫就会跳出来护着她。



嘴里不停地叫着：“喜喜……怕，阿娘……阿娘别打。”



岳娘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原来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喜喜。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有一回她去镇上买盐的时候忽然间下了暴雨，淋得她整个人都湿了，眼看着不能回去了，却碰上了二哥。



二哥在镇上有宿舍，顺道带她回去换衣服。



狭小逼仄的宿舍里，转个身都能碰到一起，二哥拉了块帘子，递给了她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慢吞吞地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没有接，她裸露着上身一下子抱住了二哥。



“二哥，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太苦了，太苦了……”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下子被女人抱住的岳二哥也糊涂了，两人不知不觉错了事。



06



在亲吻和爱抚下，岳娘哭了，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太苦了。



两人不知疲倦地在床上折腾，过了很久，他从岳娘洁白的身子上起来，呢喃道：“不对，咱们这样不对，不对啊。”



岳娘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穿好衣服。



那一夜，后来谁也没有说起，但是岳娘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无疑这个孩子不可能是丈夫的，但是她没办法说出实情，只能将错就错。



家里的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傻丈夫，每天睡觉都要摸着她的肚子，却始终不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他的种。



三伏天的时候，要修泥河，她挺着大肚子也去了，宽大的河床，几百个人干活，谁也没有照顾她。



倒是她的傻丈夫跛着脚，一翘一翘地走了三里路给她送草帽和水。



07



周围的人都开始哄笑，说：傻子还知道疼媳妇儿，他也跟着笑，嘴里叫着“喜喜”。



岳娘说，如果人生有这么一刻挣不开，那一天就是。



她永远记得丈夫护着她挨打，给她送水和草帽，叫她“喜喜”，满腔的真诚和善意，叫她忘不掉。



后来她成功生下儿子，渐渐地和娘家人断了联系，二哥升了官调到了市里，十多年不见了。



公婆死后，她独自照顾丈夫和儿子，转眼就是十年。



儿子聪慧，不喜欢傻爹，常常对他拳打脚踢，他从来不还手，只是傻乎乎地笑。



有天晚上父子两个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挂彩了，衣服也扯得破破烂烂，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她急忙问怎么了，儿子说村头几个玩伴嘲笑他，说他和傻爹长得一点都不像，还说我长大以后也是个傻子，他气不过就和人家打了一架。



丈夫看见儿子受欺负了，跛着脚要上去帮忙，却被灵活的孩子一脚踹翻在地上，两人结结实实挨了顿打，回来了。



08



岳娘心里难过，她这辈子欠下的债是还不清了，她年纪也大了，不是那个一心暗恋二哥的喜喜，眼前，只有自己的傻丈夫。



那次挨打之后，父子俩的关系却意外变好起来。



时光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丈夫的身体也渐渐不行了，这次上市里，是来看病的，却没想到出了车祸，丈夫的身体本来就不行，这一番折腾下来，几乎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我再次提醒她，如果放弃治疗要签下知情书。



她点点头，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在家属自愿放弃治疗知情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岳喜喜”。



她握着丈夫的手，说了句：“别怪我，原是我对不住你。”



儿子从外地赶过来，一同守在病床前。



09



岳娘轻轻地擦着丈夫的身子，岁月长，衣衫薄，她已经在这长长的岁月中漂浮太久了，四十年前褪下衣衫那一夜是她的业障，用尽一辈子也算还尽了。



擦完身子后，岳娘舒了一口气。



我为病人换了氧气罩，方便他们说两句体己话。



他几次张嘴却都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好不容易张口，却是一声沙哑的“喜喜”。



丈夫这半辈子，简单的语言系统中，已经将这两个字列入了首页。



岳娘恍惚间听见他的叫唤，猛然红了眼，她还是四十年前嫁给傻子的那个倔强姑娘，任凭岁月变换，生死和爱恨早已化作浮尘，留住的只有丈夫记忆中的“喜喜”。



岳娘哽咽地应了一声。



“命数到了，你走吧，儿子我会照顾好的，走吧，走吧……”



岳娘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丈夫慢慢地闭上眼睛，似乎很安心。



后来岳娘的二哥也来了，兄妹俩几十年没见了，一见面却无话可讲，如果不是荒唐一场，他们还是兄妹，可是现在，两下无言，压抑而沉默。



二哥也知道岳娘的儿子是自己的，但他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



岳二哥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照顾母子两个，岳娘却摇摇头，她要以什么身份呢？



论亲缘，他们异父异母，论夫妻，她的丈夫就躺在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丈夫是凌晨时分咽气的，岳娘和儿子扶灵回乡，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



她这一辈子，除了一件事做错，无论如何还是这傻丈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