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刘正风有很多朋友。

为什么朋友多呢？因为他有点身份地位。

在江湖上，他是五岳剑派衡山派的一位高手。在当地，则是“衡山城一位大绅士”，说白了就是衡山城一霸。当地的妓院他想挑就能挑了。

这样的人，平时肯定朋友多：

“刘正风刘三爷……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笑傲江湖第二章《聆秘》

他不但江湖上有朋友，在朝廷里都有朋友。有一个什么张大人，到他家来传圣旨的，和刘正风就挺热络，又聊天又敬酒，开口闭口“自己兄弟”。

最典型的，是刘正风宣布金盆洗手，蜂拥来了一千多宾客，有请帖的没请帖的，门槛都踩爆了。这就叫人气。

刘正风也乐滋滋地，把他们都当朋友，开口闭口“好朋友”：

“众位好朋友”“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各位……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

二

可事实上，这一千多朋友统统是假的，注水猪肉。

在金盆洗手仪式上，嵩山派的打上门来，要把刘家赶尽杀绝。他的夫人、两个孩子、七名徒弟，人人难逃。

危难关头，刘正风想到了现场有朋友。“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

当时，他是多么指望这一千多朋友能帮帮忙啊。

嵩山派再横，来的也不过是几十个人，可现场有上千亲朋好友。只要有几个好朋友挑头援手，嵩山也不敢把事情做太绝了。

可结果呢？无人帮忙，全部围观，一个个噤若寒蝉，坐视刘正风满门老小被灭。

绝望中的刘正风很困惑。他想不通：

“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没错，他猜对了。这些人只是刘三爷的朋友，不是刘正风的朋友。

他们巴结的时候是朋友，祝寿的时候是朋友，开趴体的时候是朋友，可一旦嵩山派拿个什么令旗来，拿把刀子来，宣布刘三爷成了刘正风、刘反贼，他们就不是朋友了。

非要说朋友的话，现场上千人里，只有半个好朋友，就是定逸师太。
嵩山派行凶的时候，定逸师太喝了一声：“禽兽！”向嵩山派的丁勉击了一掌。

虽然师太败了，无力阻止屠杀，但这一声“禽兽”，见了血性，见了仁义，算是半个好朋友。

三

一年多之后，类似的场景又出现了一次。

这一次是在恒山，见性峰上，令狐冲接任恒山掌门。

和刘正风搞的那一次趴体很类似，这次恒山上也来了很多朋友——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桃谷六仙、不戒大师……也是近千人的规模，都来祝贺令狐冲。

嵩山派的锄奸小分队又来了，照样是气势汹汹、耀武扬威，拿着五岳盟主令旗，来找令狐冲的麻烦。

而且这一次更不得了，还同时纠结了泰山、衡山、华山的人同来，多部门联合执法，雷霆万钧。

可是结果呢？他们惊讶地发现，令狐冲的朋友和刘正风的朋友不一样。

迎接嵩山派的是这样的画风：

群豪……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甚么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罢！”“甚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笑傲江湖第二十九章《掌门》

这些朋友不但敢骂，还敢打，敢出手抢盟主令旗，还下毒。

不但敢打，他们还敢嘲笑，精神上蔑视这帮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对着嵩山的人在“轰笑”。

四

令狐冲有一句话，是对嵩山来的人说的：

“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看得人莫名感动。

他这一句“在下的朋友”，说得多么自信，底气多么的足。和刘正风相比，境遇何等迥异。

嵩山的人最后夹着尾巴跑了。他们检讨说：“左师哥这次可失算了”。

失算了什么？其中之一，不就是没算到令狐冲的朋友居然是真朋友吗。

话说，朋友这种东西有几种交法。

有的以恩结，有的以利结，有的以义结。

刘正风的那些朋友，多是以利结的，所以利尽则去。

令狐冲的朋友不一样，有以恩结的，有以义结的，所以有始有终。

五

事实上，刘正风是个大大的聪明人，他自己何尝不知道那些朋友是假的。

刘正风平时，“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不搞三节两寿的活动。为什么？原因之一不正是要清净少事，不给朋友套交情的机会吗。

他根本早就看透了也腻味了这样的朋友。为什么金盆洗手？就是要抛下这无数的假朋友，去和一个真朋友曲洋玩音乐。

他的前半生，当大绅士、大高手，都在做朋友的加法，后半生他想做朋友的减法，一个金盆，洗尽虚嘴掠舌、市道之交。可惜失败了而已。

在现场，客人岳不群劝他杀曲洋，说了一句话：

“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

刘正风的回答很正，很稳妥，一贯的风格：

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哪一个都不能害。

事实上他的心里话可能是：呸，你是个毛的朋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