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托鲁奇的《1900》是一部漫长的电影，五个多小时，讲的是地主与佃农，讲的是阶级的兴衰，讲的是革命如何推翻旧世界，如何建立新世界。然而，看罢此片，心里浮现的，却不是革命的浩荡，也不是阶级斗争的胜利，而是人生的无奈，是人在历史里如何沉浮，如何挣扎，如何徒劳地想握紧些什么，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随风而逝。

贝托鲁奇是诗人式的导演，他的镜头缓慢，充满耐心，就像岁月流转一般，不急不躁。他不只是要讲一段历史，而是要让人看见，人在这历史里是如何地渺小。他让两个孩子——阿尔弗雷多和奥尔莫——一同出生，一同成长，一同笑闹，让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开始，最终却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电影的开头，是一幅金色的画面。意大利的乡间田野，麦田一望无际，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土地上，两个孩子在田埂上奔跑。他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一个是地主的儿子阿尔弗雷多，一个是佃农的孩子奥尔莫。此刻，他们的世界还未分裂，他们的身份尚未成为枷锁。他们一起在河里游泳，一起在谷仓里偷听大人的悄悄话，一起躺在草垛上，望着天空发呆。

那时候，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地主家的大房子虽然宽敞，但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比佃农家的小屋温暖多少。饭桌上的食物虽然不一样，可孩子的胃口是一样的，玩耍的心思也是一样的。

童年的世界尚未分裂，人性尚存温柔。然而，童年是短暂的，短暂得像夏日午后的阳光，转瞬便要西沉。他们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不同的道路。


阿尔弗雷多长大了，成了一个地主。他并不喜欢地主的生活，他比他的父辈要温和，也更有人情味。他对佃农没有敌意，甚至仍旧把奥尔莫当作朋友。他并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甚至对家族的财富、权力感到厌倦。可问题是，他能改变什么？

他的父亲是地主，他的祖父是地主，他的身份决定了一切。他若不去继承这份家业，便什么也不是。他可以对佃农好一点，可以给他们多一些宽容，但他终究还是站在地主那一边。地主的利益，是建立在佃农的血汗之上的，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事实。他若真想反抗，唯一的办法是放弃一切，可他做不到。他并不是坏人，可也没有勇气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奥尔莫则不同。他从小便看惯了地主家的奢侈，看惯了佃农的苦难。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如果不去反抗，就只能活得和父辈一样，弯着腰，低着头，为别人耕种，吃别人剩下的粮食，住别人不要的房子。他知道，地主不会主动交出土地，佃农不会靠忍耐得到公平。世界从来如此，只有拳头，才能改变一切。

于是，他选择了革命。不是因为他天生热爱斗争，而是因为除了斗争，他别无选择。青年的世界，历史推着人走，命运开始分岔。


电影里最可怕的角色，是法西斯分子阿蒂拉。他既不是地主，也不是佃农，而是最彻底的权力信徒。他不关心阶级，也不在乎革命，他只相信暴力。他的世界里，只有胜者和败者，只有强者和弱者。他不在意自己的主子是谁，只要能掌握权力，谁给他一口饭吃，他就为谁效力。

他逼着孩子杀死自己的朋友，逼着农民互相残杀。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摧毁人的善意，让人习惯于暴力，习惯于顺从，让所有人都变成一块可以随意雕刻的木头。他知道，真正的统治，并不是让人害怕死亡，而是让人不再害怕死亡，让人觉得，杀戮是自然的，强权是天经地义的，吃人和被吃，是人世的规矩。

阿蒂拉的暴力是最极端的，可是，地主对佃农的压迫，革命者对地主的清算，历史对所有人的冷酷，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暴力不会因为换了一种形式，就变得更高尚。

阿蒂拉最后死了，被革命者处决了。可他的死，并没有让世界更美好。地主倒了，革命胜利了，可新的世界里，权力依然存在，新的剥削，新的压迫，新的暴力，仍然在等待着另一次轮回。这一部分最冲击，会引发无限的思考，革命能改变权力地归属，但它能改变人性吗？


电影的最后，阿尔弗雷多和奥尔莫都老了。他们站在铁轨上，像小时候那样玩着追逐的游戏。可这次，火车不再来了。那条铁轨，曾经象征着工业，象征着进步，象征着世界的变化。可如今，铁轨依旧，火车却早已驶向别处。他们的童年消失了，他们的青春逝去了，他们曾经憧憬的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们追逐着，像是在追逐逝去的时光，追逐那个他们已经回不去的世界。地主已经被推翻，革命已经胜利，可他们的心里，真的有归属感吗？阿尔弗雷多的世界已经不在了，可奥尔莫的新世界，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电影的结尾，没有给出答案。因为答案本就无解。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能，可是社会仍旧有它自己的运转规律。革命能带来真正的平等吗？也许能，可是历史从不会停止它的游戏，赢家和输家，总要不断地轮换。历史的尽头，人与人终究殊途，越走越远。

贝托鲁奇拍了五个多小时的电影，不是要告诉我们一个结论，而是让我们看到，这一切是如何循环往复的。人以为自己在掌控历史，可实际上，历史才是那个掌控人的存在。阿尔弗雷多和奥尔莫，都曾是那个在田野里奔跑的孩子，可是到头来，他们只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一个被推向地主的衰败，一个被推向革命的狂热。谁都不是主角，谁都只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