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武松在说话，潘金莲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生命沙漏里最后一粒沙子落下时，她只剩一个问题："那个男人为什么那么兴奋？"随后就被奇异的安宁感吞没。
潘金莲以为自己睡着了，绵密、轻柔、酣甜的睡眠，从未有过的平静安稳，潘金莲努力不醒过来，但意识如风中轻飘飘的柳絮，把她从温暖里扯出来，推进一片凄冷中。
她看见一扇雕花窗，里面有个稚龄女孩对镜簪花，她懒得看刚想离开，忽然发现那是九岁的自己，"那时多么心静，每日只想着怎么穿衣打扮，唱曲儿弹琵琶。"
她想仔细看看自己，却看到个昏暗的房间，另一个妙龄女子对镜整妆，她听到那女子心里嘀咕："早晚还不都有这一天？"她知道那也是她，那年十九岁。
她被场景唤醒记忆，只知从前不知以后，好奇地看下去。
再看时，她看到两个自己，一个低眉凝睇满腔幽怨，一个躁动不宁，照照镜子走到门边张望，再从门边走过去照镜子。她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果然再看，两个她又变成一个她，交替着恐惧与兴奋，她死死按住一床被子，被子底下一会儿是武大满是冤屈的死脸，一会儿是神采飞扬的西门庆。
潘金莲放开手，手中多了把琵琶，刚想转轴拨弦，倏忽两手空空，她忽然陷进个噩梦里：西门庆进了吴月娘房，出来又进了孟玉楼房，她以为他该来了，他出了大门去找李桂姐、王六儿，李瓶儿生了个儿子，她再无出头之日了。
潘金莲挣扎着想醒过来，反越陷越深，她看见宋蕙莲的眼睛，惧怕、谄媚、嘲讽地盯着她；官哥儿的小棺材后面李瓶儿在画像里冷冷地看着她；西门庆从一个门出来进另一个门，像是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吴月娘轻蔑地从眼角看着她，满脸得意。
西门庆满身酒气被搀进房来，她嗅到他身上的女人味儿，她吃了一粒胡僧药，把剩下的三粒都塞进他嘴里，她要尽快地烧起来，挡挡房中旷日持久积攒的寒气。
寒气，四处弥漫的寒气，彻骨的寒气，潘金莲醒了过来。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里，西门庆的棺材后面几顶轿子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潘金莲看着跟陈经济混在一起的自己，惊讶当时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吴月娘急匆匆来骂走陈经济，又滔滔地对自己讲着贞洁、争气，潘金莲在心里暗笑，她一个没有心的人，哪里知道什么叫一心一计。想到这四个字，潘金莲不禁黯然，也许天底下就没有一心一计这回事。
她不想往下看了，过去的日子里，就连有数的自己骗自己那几天，其实也是两手空空的。
潘金莲不甘心。再一转眼，她在王潮那张吱嘎作响的破床上，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王婆不断说梦话。
然后呢？潘金莲隐约生出一线希望，只要假以时日，总会有几天好日子吧？
还是王婆家，陈经济刚离开王婆家赶去东京找银子，武松大跨步走进来。"接嫂嫂回家照顾迎儿，一家一计过日子"，她清醒百醒听见他这么说。她不等王婆说话，就走进去答言：叔叔要接我回去，可知好哩。
她也清楚听见自己这么说。
随后，她的红衣服红盖头跟武大灵堂的白幔帐白蜡烛混在一起，她看见自己被武松隔着桌子提过去，看见自己蹬踏的脚，听见武松粗重的呼吸。
"我难道死了吗？"潘金莲诧异道："刚刚明明还亲口答应武松呢！"
潘金莲想哭，忽然又被眼前可怕的情形吓呆了，街心埋着两具尸体，其中一个正是自己。那个一天不是在匀脸就是在去匀脸路上的爱美的自己。
从前说过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的话，想不到一语成谶，上天何以恨我之深也。
潘金莲去找陈经济，陈经济怕吴月娘抓到把柄，让她去找春梅。口口声声爱了一场，也不过如此。
潘金莲叹息着想怎样能绕过春梅家那厉害的门神。
了结这一生最后一点牵挂，她也该重新开始了。
东京城内黎家女，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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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一窗青山于2024_07_21 8:47:16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