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看天气预报，是最近养成的习惯。前几天最高气温二十八摄氏度，今天最高气温十度。万事开头难，连春天都是。温度升上来跌下去，人穿穿脱脱忽冬忽夏紧自折腾，不如植物，认准了春消息，该长叶长叶，该开花开花。
电梯、公寓大堂照旧空空荡荡，一步迈出门，细雨如丝若有若无，懒得打伞，又怕湿了头发，戴上风衣的帽子。帽子很深，躲在帽子里看人，有穿了隐身衣的感觉。街上人的服装五花八门，羽绒服、薄毛衫，无一例外都戴着帽子。他们典型顾头不顾脚，大热天也要戴帽子，多冷的天也有人穿拖鞋。
离第一个路口很远就看见协管员老太太穿一件长长的荧光绿雨衣来回忙。她现在看我的眼光越来越亲切，没人的时候护送我过马路，总要叨叨上几句，我仍不能确定她具体说了什么句子单词，但总能大概明白她啥意思，有时候抱怨天气，说冷得她今天简直不想出门；还有一次因为让我等了一下，扁着嘴哇哩哇啦说有些司机不听她指挥抢路。今天看见我，两眼放光，远远就喊猫宁。
到公交站出口，我的车冲出来，正瞠目结舌看着，司机冲我比划问我上车不，当然上，三步两步跑过去，他开门放我上去。亲眼看过好几次他们出站时无视追车的人，出站这么远还能开门，真是意外之喜。从包里拿月票的功夫，司机唠叨了一大串，走到座位上才反应过来，他说我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
前几天跑到个车上跟司机确认是不是二路，司机伸出两根手指，开玩笑说你不认识我吗？当时认为我一定曾经麻烦过他，被他记住了。今天被这个司机一说，原来不只是行为，还因为有一张"容易被记住的脸"。这真是太可怕了。我只想默默做个隐身人，尽情看天看地看人，不想成为人群中的谁。
说是这么说，坐在认识的司机的车上，还是分外多一点安全感。
某个雨天，坐了个陌生司机的车，开了一会儿，司机停车站起来面对乘客做了持续几分钟的演讲，我只听清她说下一个，就知道车坏了。先是一车人都坐着等，二十分钟后下去了一半。那是一群急性子，他们站在车下，有的打着伞有的就那么淋着对来车的方向翘首以望。司机隔几分钟就确认下下一趟车还有多久到。又过了十分钟，地下的那群人里有两个跑过来拍车窗，车来了，我们一哄而下。只剩司机守着那辆不争气的任性的车，满脸沮丧。
另一个雨天，下公交看到灰色的摆渡车，美女司机敞开车门站在踏板上淋雨透气，为给自己争取时间，冲她挥手，她挥手回应，露出满口白牙。她新来不久，刚开始总冷着脸，不情愿做这份工作似的，现在冰山渐融，像今天这样尺度的笑也还是第一次。她开车的时候常用一种不知什么语言跟不知什么人说话。天天来来去去接送陌生人，每个谢谢都回应"不客气"，也累；翻来覆去一套话，也寂寞。
人无论在哪里，寂寞都一样。
常在一个时间坐轻轨，因为富裕十几分钟，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东张西望。车缓缓进站时，注意到驾驶室里的司机，头上一顶翠绿的毛线帽。车停稳，上车后坐好，那顶绿帽子恰好从车窗下缓缓走过。这一站是终点，车停几分钟原路返回，不知道他是不是走到变成了车头的车尾，接着开下一程。萧瑟的冷风中，那小绿帽异常鲜亮。天气渐暖，他有两天换了一顶酒红色的，树开始绿，他就换了黑色。黑色的帽子下黑脸黑胡子，像李逵。每次看见这样的人，总觉像李逵，而不是像张飞，说不清为什么。
昨天坐的公交，女司机十分"凶猛"，上车后尽管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座位前，还是被座椅撞痛了小腿。下一站上来个瘦小的女人，一手拎个不大、但看起来很重的包，甩着另一只手也不扶着慢悠悠顺着过道走。司机一个强劲悠长的起步，随后一记急刹，小女人的包怦然落地的同时，人向车头方向飞去，两旁的乘客同时伸手捞，她倒下但未曾落地。
站直了的她仍然面带模糊的微笑，捡起那只包绕过几个空座位执着地往车后走。女司机对着后视镜摊手再摊手，直等这个有座位偏好的乘客落座才敢接着走。大概也受了惊吓，车维持了将近两站地的平稳，才恢复前面的状态，过马路上那个最大的坎儿时，全车的人随着一声疑似车轴折断的脆响在座位上直跳起来，都是老江湖，一声惊叫也无，令人叹服。
人不多的始发站公交车有时并不准时。地图上显示的时间到了，眼前的公交车门紧闭，司机不知道在哪里。再等几分钟，一个崩溃的乘客已另寻出路，身穿制服的司机才一手托着个大杯不知什么饮料晃晃荡荡走过来。有两次只我一个乘客，一个司机对我很帅气地一歪头，像是要带我去征服世界；另一个抱怨了一顿天气，说他最讨厌这样的天气，算是对迟到的解释。
在新泽西，有百分之十左右的人使用公交通勤，这个比例全美排名第三，具体到某一个城市，比如临近纽约的泽西市，约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居民使用公共交通。这个公共交通包括铁路、轻轨和公交车，公交车的使用比例最低。乘客少，司机更少。
公交司机的薪资在蓝领中略高于平均水平，收入稳定、福利齐全，退休后可继续享受医保，据说内部也有升职空间，公司招人入职就有奖金鼓励，算是社会分层中工人阶级偏上、中产偏下"体面蓝领"。有人的地方就有"体面"和"不体面"。区别在于，无论做什么工作，诚实劳动能不能被尊重。
每次下车，经过司机身边的人都会表达感谢，从后门下车的经过前门也会招招手，而方向盘后面的司机，"不客气"加上"愿你有美好的一天"连连。一段旅程结束，另一段旅程开始，有感谢有祝福，工作的紧张和旅途的疲劳都会减轻很多。人选择做群居动物的初衷也正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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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一窗青山于2025_04_18 23:59:02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