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暮色里,没有赢家--电影《1900》
意大利乡间的夏天,阳光浓得像化不开的油彩,落在金黄的麦田上。两个孩子并排躺着,汗水浸湿了背脊,细碎的尘埃落在睫毛上。他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一个是地主的儿子阿尔弗雷多,一个是佃农的孩子奥尔莫。此刻,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替他们选好了路。世界原本是柔软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带着谷物成熟的甜味,踩在土地上也有松软的回音。孩子们不懂什么是地主,什么是佃农,他们只知道,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光线透过树叶,落在他们额前,影子斑驳。
然而,这个世界总是要慢慢变硬的。
地主家的屋子宽敞,窗子大得像一张随时迎风鼓起的帆;佃农的房间低矮,夜里不点灯便什么也看不见。阿尔弗雷多的床是整洁的白色,被单总是换得干干净净,奥尔莫的枕头上带着潮气,空气里有一点晒不干的霉味。他们仍旧玩在一起,仍旧跑在一起,可是这一点点的不同,就像他们各自的影子,在时间里慢慢拉长。
阿尔弗雷多是地主的儿子,这件事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他并不喜欢地主的身份,他不喜欢父亲对农民呼来喝去的模样,也不喜欢家族里那些冷漠又势利的亲戚。他是温和的,甚至是懦弱的,他想要对佃农好一点,可是,他的世界里没有“选择”这回事。
他坐在宽大的饭桌前,听着父亲谈论土地,听着仆人们低声回话,听着工头抱怨佃农的懒惰。他可以同情他们,但他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处境。他的食物来自他们的劳作,他的房子是他们搭建的,他的世界是建立在他们之上的。他的善良是柔软的,可是这个世界,不是用柔软来维系的。
奥尔莫则是另一种人。他是佃农的孩子,从小便看惯了父母弯着腰,在土地上耕作。他知道,地主的仁慈不会带来真正的公平,他的命运如果不去争取,就只能任由人摆布。他不想低头,他不愿意活成父辈的模样。他要革命,他要推翻,他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曾经是朋友,曾经在同一片田野里奔跑,可是当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发现彼此的世界根本无法相容。地主终究是要做地主的事,佃农终究是要做佃农的事,他们的友谊可以延续,可是他们的身份无法改变。
这是命运最残忍的地方。它让你以为可以选择,可是当你走上某条路时,才发现从一开始,它就没有给过你其他的可能性。
电影里最可怕的人,是法西斯分子阿蒂拉。他不属于地主,也不属于佃农,他只是冷漠的、彻底的恶。他不讲阶级,不讲理想,他只相信暴力,谁的拳头硬,谁就活下去。
他让孩子杀死自己的朋友,他让农民互相斗争,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人训练成驯服的犬。他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强弱。阿尔弗雷多和奥尔莫,一个是地主,一个是革命者,可是他们面对阿蒂拉时,都是一样的。他们在历史里微不足道,像是落在桌上的灰尘,一阵风吹过,就不见了。
地主倒台了,佃农翻身了,革命胜利了。可是当奥尔莫站在田野里,看着阿尔弗雷多被押解时,他真的觉得自己赢了吗?地主的土地分给了农民,可是新的秩序仍然建立在权力之上,新的社会仍然有新的规则。世界是会变的,可是人的命运,似乎一直没有改变。
阿尔弗雷多的一生,是一个迟早会被时代淘汰的人的一生。他并不邪恶,他甚至不愿意做一个剥削者,可是他没有能力去挣脱自己的命运。他想要温和地存在,可是世界是冷酷的,它不允许一个地主既保有财富,又不沾染血腥。他的仁慈最终什么都没改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世界慢慢消失。
奥尔莫的一生,则是一个革命者的缩影。他愤怒,他斗争,他推翻了旧世界,他是历史的胜利者。可是,当革命结束,他仍然站在这片土地上,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吗?革命后的世界,仍然有新的权力,新的规则,新的不公。历史翻过一页,可是人仍旧被写在它的角落里,成为某个不可更改的注脚。
他们曾经是朋友,后来成了敌人,最后又成了两个站在时间尽头的人。阿尔弗雷多失去了一切,奥尔莫赢得了一切,可是当他们回头望去,他们都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那个以为世界是一片麦田的孩子,那个以为可以选择命运的孩子。
电影的最后,阿尔弗雷多和奥尔莫已经老去。他们站在铁轨上,像小时候那样,玩着追逐游戏。那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可童年已经不在了,火车也再不会来了。
这个结局,是整部电影最有力的隐喻。火车曾经象征着时代的变迁,曾经承载着他们的梦想和希望。但如今,火车不再运行,他们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历史翻过一页,新的世界已经建立,可人性的困境依然没有改变。
贝托鲁奇在这里没有给出答案,也不需要给出答案。《1900》不仅仅是一部讲述意大利历史的电影,它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时代的缩影。
贴主:oncewasthere于2025_03_18 21:08:1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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