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词》其一 小山词与词心
挪来键盘为《谈词》开始书写时,恰逢黄昏夕阳暗落,窗外屋檐残雪依旧之际,也许这符合谈词之场景,或自身处世未身临过乞怜哀愁之感,恐谈词穿不透古人内心。汉文学史可能渗透着抒情,抒情是否是汉文学创作的起因?若汉文学似深林,那么宋词似林中池潭,静而不露,任凭蜻蜓点水。若汉文学似高山,那么宋词似山间绿地,谧而不喧,任凭夕阳合照。可以说抒情造就宋词,宋词自诞生就婉拒颂扬和言志,颂扬可以求赋体,言志可以求诗体,宋词作为一种文体就是抒情。有多少词人为解心头感伤而填了词,有多少官吏或文人为才志不疏而填了词。文学史中词人辈出好词连篇,多少后人为之感叹。笔者发心作《谈词》系列,不求面面俱到,罗列各词人名作依次点评作成“词典”,只想写出笔者自身读词感受,未提到的大词人未必不赞同,提到的作品未必是经典,拟以笔者出发写自身心得。 宋词者专指文体而不表年代,唐代就出填词大家,今天谈宋词早已远离音乐只针对歌词文本,宋词何时离开音乐不详,从宋词生于宴乐后又脱离宴乐看,笔者觉得可能在南宋,所谓宴乐即达官文人在聚宴饮酒时,配上歌女弹奏歌唱或起舞等助兴,或者官僚家族内就养着几位善歌舞弹奏的歌女伺候主人等,由此温八叉,端己或李后主之词或可以笔墨未干即可给眼前歌女弹唱,而苏辛之词可能更多是文人间吟诵。稼轩词擅长典故入词,若唱来领会者或稼轩本人,东坡填词“以诗入词”,后人疑其破题不得词之真意。笔者觉得东坡亦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稼轩有“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可谓抒情亦有抒何种情,为谁抒之分。而在李清照眼里,诗分平仄,词还重音律,后者恰是东坡欠缺之处,她在《词论》里点评了东坡以及晏殊,永叔词,说他们是“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 虽不协音律,但填词如大海取一瓢水这般容易,可见才高。晚清词家冯煦在其《蒿菴论词》写到:“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说秦观用“词心”填词,他人不可学,立论新意。当一人之“心”都为词所造,所作词当谓与众不同。笔者想起另一位用“词心”填词之人,名晏幾道,号小山。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记得笔者读这首词时,恰逢作家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消息,评委对莫言作品的评价是“富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笔者觉得晏小山《临江仙》亦有这般特征,从“梦后”至“酒醒”这两时间点如何安排?“去年”应作几年前,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意在当下,回忆起“小蘋初见”又和“梦后”和“酒醒”什么关系?最后“当时明月在”又在何时?一千多年的晏小山何尝不具备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造诣? 精读《临江仙》越发觉得起句“梦后楼台高锁”用字精炼富有力量,柳永有 “危楼独立面晴空”,“危”即高,写出孤独之感,而“梦后楼台高锁”一个“高”字透出孤寒同时再加“锁”,恐与世隔绝?“酒醒帘幕低垂”,人在忧愁悲哀时常会借酒沉醉,试图忘怀悲哀寂寞。可当酒醒时悲哀和寂寞只会加深一层。李商隐有 “更无人处帘垂地”同出一辙。冯延巳曾写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正好为“去年春恨却来时”作证,可冯延巳的“春愁”止步于闲情:“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而晏幾道指明“小蘋初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否要用上引号?因晏小山完全引了五代翁宏的诗句: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其实笔者觉得翁宏这首诗很一般,其中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虽好似埋没在乱石荒草之中,翁宏这整首诗对悲哀过于直诉,未必真感动读者。叶嘉莹先生曾说,写诗作词直叙也罢比兴也罢,务必从感动跃升到感发放得佳作。感动是单一,直率,感发是诗人将文升华至哲理,圈出一个想象空间赋予读者。晏小山出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前,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作铺垫圈出了想象空间。这首词从今昔哀乐对比之始,后引入春恨,再从春写到落花,雨和双飞燕,结构层次分明,转折着力。明末柳如是前夫陈子龙写《诉哀情令》有: “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万点飞花”和 “落花人独立”均表明伤春悲哀之感慨,而“舞燕”喻作“美好”却与纷纷落花形成落差,晏小山亦有从“人独立”引出“燕双飞”而成张力,似在极致美中显露悲惨。 若了解晏小山身世,他那“全心” 为词所造为词所忧伤就不难理解。晏小山有个神童父亲晏殊,他十四岁得进士,官至枢密使宰相,北宋大人物欧阳修,范仲淹,王安石均出其门下,他与欧阳修并称“晏欧” 被后人称作北宋早期填词名家。晏殊晚年得子晏幾道,因父亲仕途实在腾达而压抑了其“暮子”从仕之勇气。晏殊病世后晏家开始衰弱,后世除了黄庭坚作《小山词》序文外,对晏幾道身世记载很少。黄庭坚在序中说起小山身世时,称其自幼受宠, “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晏小山文章笔墨个性很强,且随意点评他人而从不接受别人之劝告,故“小谨望之”。 晏小山仕途止步不在其才能而在其性格,照理父亲在世时朝里朝外人脉口碑均优,只要小山稍加疏通不至于后来穷途潦倒。“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陶渊明穷困时还悟到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可是晏小山从没思考过为“家人寒肌”做些什么,叶嘉莹先生将其比作贾宝玉,而宝玉最后截然出家离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即便到了饥寒破落依然沉迷于填字作词?其缘由在《小山词》另一篇序《补亡》中可以佐证。后人疑《补亡》为晏小山自笔,其中有“《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 晏小山觉得以前的歌词不好愿作新词来补。 “叔原往者,浮沉酒中。”所谓“浮沉”指生活习惯。晏小山已习惯在饮酒中听歌观舞,也许那陈旧歌词听厌起改动之念,而专注于歌舞也就疏远了和官场交往的习惯。 《补亡》记叙了晏小山常与好友沈廉叔、陈君龙斟酒听歌,但好景不长, “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一个病倒一个离世,好友家的歌女被卖走,曾经饮酒作乐之庭院楼阁已破落。 “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这些歌女是否记住我填的新词继续传唱? “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 “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也许在光阴易迁,因缘无实中造就了“小山词”与众不同,他用“词心”所作而不用词才。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称其词“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所谓“精”即用词精准,所谓“顿挫”即内容曲折变化而有力量。也许晏欧词在哲理上感发与小山词不同,也许后人还能在其他词人中寻觅到晏欧风格,但小山词必定是唯一。
文末附《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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