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江車站到了，遠遠可以望見蓮江車站的候車室了。李秋英看了看手錶，才十點四十分。她指著前面不遠處一個涵洞說：“我們在那兒待一會兒吧。三五七次列車十二點進站，車來了我們再去，在車上補票安全些。”

他們下了路基進了涵洞，李秋英四顧無人，便從皮包裏拿出空白介紹信來對丁育心說：“這兒僻靜，把介紹信填好吧。”

丁育心掏出鋼筆來，李秋英伸手拿過丁育心手裏的筆說：“還是我來填吧，以後住宿都得你去辦理登記，這字跡和登記的字跡相同，會招人懷疑的。”李秋英端端正正地填好了介紹信。

太陽光非常柔和，秋高氣爽，宜人的金風輕拂微送，把一片片枯葉吹到了水溝裏，枯葉順水飄了過來。幾聲清脆的鳥叫，在晴朗的天空中回蕩，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了路基下的白楊樹上。

他們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李秋英看了看手錶，已經十一點半了，才說：“走吧，到車站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他們順利地登上了火車，李秋英徑直走進軟席車廂，她從皮包裏拿出來一疊錢，連數都沒數就遞給丁育心說：“你到餐車去補兩張到瀋陽的軟席車票，剩下的你留著用吧。”

丁育心補完票回來時，發現李秋英和對座的那對夫婦嘮得已經很熱乎了。見他回來，李秋英熱情地介紹說：“來，認識一下，這是我愛人劉興宇，我們是去度蜜月的。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任秀梅和她的丈夫於貴林，他們是瀋陽重型機械廠的。”

 

丁育心客氣地和這對夫婦握了手。李秋英忙從提包裏摸出來一包奶糖說：“來，吃點糖吧，這是喜糖。”

於貴林問丁育心：“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是我們廠裏宣傳科的一個小幹事。”李秋英代答道，“我是印刷室的排字工。”

“不，”丁育心糾正說，“她是打字員。”

李秋英瞪了他一眼，好像是嗔怪，心裏卻讚揚他配合得默契。

“這可太好了，”於貴林高興地說，“咱們是同行，我是廣播室的編輯，小任是廣播員。”

於貴林很健談，任秀梅也非常熱情。不大一會兒，他們四個人就像非常熟悉的朋友了。

於貴林性格外露，他侃侃而談，炫耀著自己的文學素養。其實對他談起的什麼；維克多•雨果，列夫•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等一大串外國人的名字，李秋英是絲毫不感興趣的。她只是和任秀梅說著悄悄話，問些家庭瑣事。她們不聽男人們如數家珍似的顯示自己的博學。

丁育心倒也恭謙，他雖然覺得這位編輯的文學造詣不會比自己高多少，但對於貴林的洋洋宏論還是在洗耳恭聽。

“小劉，大仲馬的小說《茶花女》，你看過沒有？他塑造的那個妓女瑪格麗特的形象，可真叫人感動啊！”

“大仲馬的小說《茶花女》？”丁育心笑笑說，“那我沒有看過。”

“嗨，那可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好書哇！”於貴林閃爍其詞地說，“妓女的靈魂是骯髒的，但本質是好的嘛。妓女都是勞動人民出身的，她們出賣肉體也是資本主義制度剝削壓迫的結果嘛。”

“當然，”丁育心說道，“有產階級的深樓閨秀是不會被賣到花街柳巷去的。但是安娜•卡列尼娜可絕不是為了麵包才偷情的。”

“對！她是情婦，情婦和妓女不一樣，但實質都是出賣肉體。”於貴林說，“這都是墮落！墮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瑪格麗特和安娜都是墮落的形象，她們的行為當然是可鄙的，但作家筆下的形象卻都光彩照人。”

丁育心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這位自稱是編輯的人。他心裏真有點懷疑，他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是個冒牌貨。

他轉了個話題問：“小於，你是那個學校畢業的？”

“人民大學新聞系七六屆畢業，”於貴林挑起眉梢說，“畢業後分配回了瀋陽。”

“噢，您是文革中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啊！”丁育心恍然大悟，說道，“難怪您讀過那麼多名著。”

“對，”於貴林又自歎著，“唉，在高等學府幾載寒窗，本想能留在北京那個報社工作，可是咱沒有人，父親職卑權小，也只能回東北來混碗飯吃呀！”

“你父親是什麼職務？”丁育心問。

“是個局級幹部，在瀋陽市服務局任局長。”於貴林說，“他要是再大幾級，我也就留在北京了。”

“父尊子貴，”丁育心笑著說，“這可是封建餘毒哇！”

“哼，這是天經地義！”於貴林倒滿有情緒地說，“龍王爺的兒子會浮水，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武大郎的兒子也是個矬子。”

此時此刻，丁育心倒真有點噁心了。他微微一笑，輕蔑地說：“照你的邏輯，人類不過是繁衍，遺傳，世襲，你可以不必去當編輯，你倒是個當局長的苗子嘛。”

於貴林窘然了。他紅著臉說：“我不過是發發牢騷，其實遺傳病，血統論太普遍，人情大於王法，我不過是隨俗罷了。”

丁育心也立即意識到自己太刻薄了，和這個萍水相逢的紈絝子弟太直率，太尖刻是毫無意義的。他馬上又誠懇地說：“牢騷太盛防腸斷，要潔身自愛，不能太狹隘了。”

於貴林沉默半晌，才問道：“您是那個大學畢業的？您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沒進過大學的門，”丁育心說，“我父親也只是一個普通幹部。”

“噢，”於貴林似有領悟地說，“其實，你我都不是甘居人下之人，都是懷才不遇難覓青雲啊！”

丁育心笑了笑說：“我們不過多讀了幾本書，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餐車開飯了，車廂過道上人來人往。

於貴林說：“你太謙遜了。走，咱倆到餐車喝幾杯怎麼樣？”

丁育心用眼睛望著李秋英。

於貴林說：“怎麼？剛結婚，就得了妻管嚴了？”

“哼，誰像你，除了吹牛，就是喝酒。”任秀梅像在賭氣似地說，“要不就是叨咕些誰都聽不懂的鬼話。這回遇上小劉，你可有了知音了。去吧，快去快回，別嘮起李白，杜甫來就沒完沒了的。你們回來，我和麗華倆再去吃飯。”

到了餐車，丁育心爭著買飯菜，於貴林執意不肯。他說：“今天我做東，到了瀋陽你再請客。”

他們買了一瓶紅葡萄酒，三杯酒落肚，於貴林又炫耀開了。他說：“我最喜歡唐詩，詩仙李白是我最景仰的，還有李賀，李商隱，唐詩中，三李的詩句，可謂珍饈。”

丁育心微笑著說：“杜甫的詩也是唐詩中的瑰寶嘛，他雖然飄逸，豪邁稍遜於李白，可他以深刻，豐富見長於李白。特別是他那些憂國憂民的詩句更耐人尋味。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樣的佳句不也千古吟頌嗎？”

“杜甫雖有詩聖之稱，”於貴林說，“但這是過去的說法，他迂腐，頑固，是個封建衛道士，沒有可褒譽之處。他消極，低沉，壓抑，沒有革命者的激情，諸如三吏和三別，這簡直就是哭喪調了。”

丁育心夾了一口菜，慢慢嚼著說：“用現實主義的觀點去認識歷史，評價古人當然是無可厚非。然而，絕不能用現實的思想標準去苛求於古人。責備杜甫沒有讀過《資本論》，抱怨祝英臺不同傳統觀念決裂是荒唐的。假如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時代也時興旅行結婚，也許就不能產生紅樓夢這部悲金悼玉的千古絕唱了。”

於貴林笑了，說道：“你很善辨，但是權威的觀點有理，有據，人們往往相信權威而不聽你饒有風趣的理辨。”

“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的事物。”丁育心說，“人們相信的是真理，權威背離了真理就一錢不值！”

“真理用什麼做標準呢？”於貴林問。

丁育心放下酒杯，深有寓意地說：“迷信是我們中國人當前的一大弊病，甚至許多知識份子也崇尚迷信，這就更可悲了。”

於貴林怔了怔神，像是沒有完全聽懂丁育心的話，他悶頭不響地又灌了一杯酒。

一個乘警走了過來，丁育心警覺地張望了一下說：“我們倆回車廂換她們來吃飯吧。”

等李秋英和任秀梅吃完飯回來，丁育心和於貴林正聊著地理風情。於貴林興致勃勃，這方面他確實知道得很多，他熱心地介紹著各地的名勝古跡。他說：“你們倆一定要在瀋陽多玩幾天，如果你們不習慣住旅店，住我家也方便，我的住房三室一廳，很寬敞的。”

李秋英說：“到瀋陽，您能幫我們找個像樣的賓館就謝謝了。”

“這沒有問題。”任秀梅也說，“老於打個電話，全瀋陽的賓館，那家都會開綠燈。”

丁育心和李秋英對視一眼，會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