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七章3
一九八三年六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潘學賢來到吳學德的辦公室,向吳學德彙報擬定在月底隨全國統一時間召開的龍江省“嚴厲打擊各類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犯罪分子公判大會”的準備情況,他把一份名單呈給吳學德說:“這九個都是省高法最近核准死刑的罪犯,請您先審閱一下。“吳學德瞄了幾眼,不高興地問:“那個丁育心呢?為什麼不把他也算一個?”
潘學賢又拿出另一份名單說:“丁育心在這份名單裏,省高法審判委員會討論時,有幾名委員提議判他死緩,認為他還有改造的餘地。”
“什麼改造的餘地?” 吳學德在丁育心的名字上用紅筆勾了個圈說,“他在監獄關了十來年,依然不思悔改,還膽大妄為越獄,這樣死心塌地與人民為敵的頑固罪犯不堅決鎮壓,還能體現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嗎?”
潘學賢抬眼望著吳學德的臉色,似有領悟地說:“哦,那我馬上回去再擬定一份名單,把這個丁育心湊上,這樣就夠兩位數了。”
吳學德冷酷地說:“這次全國統一時間嚴打,龍江省絕不能落後,你回去再多湊幾個,聲勢大一點。”
“好的,好的,” 潘學賢像一只哈巴狗,連連點頭說,“不夠還可以再拉上幾個刑事犯湊數,我一定按吳書記的指示辦。”
六月二十七日下午放完風後,“哢噠”,十八牢房號門上的窗口被打開了,一個穿著警服的陌生面孔朝牢房裏窺視著。過了一會兒,小窗口又換了一個人,也是一副素不相識的面孔,仍然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向屋內審視著。隔了一會兒,窗子被關上了,兩個穿警服的人走了。丁育心和洪小軍倆人正在納悶,嘩啦,嘩啦的鑰匙鏈聲從走廊北頭傳來,是張所長來了。
號門上的小窗再次被打開了。張所長把一副亮閃閃的手銬子在小窗口前晃動了一下說:“丁育心,把手伸出來,提審。”
“提審?”丁育心站起來把手從小窗口伸出去了,張所長在窗外給丁育心扣上了手銬,才打開號門。丁育心沿著走廊一直走到預審室門口,張所長在後面喊著:“往前走,在最裏邊那間屋。”
丁育心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東側的房間是倉庫,西側是夜審室。丁育心在門外昂了昂頭,推開門就跨了進去。他的一只腳還沒站穩,就覺得身後一個人猛力推了他一下,腳上又被使了個絆,他一下子撲倒了。屋內的四名法警一起動手,把他按在了地上。
“這……這要幹什麼?”丁育心厲聲怒斥。
“要給你加戴刑具。”潘學賢站在丁育心面前說。
張所長從門外拎著一付腳鐐進了屋來,他把腳鐐扔在地上說:“就這付吧,別的不能用鎖鎖。”四個法警七手八腳把鐵鐐扣在了丁育心腿上。
丁育心剛從地上站起來,潘學賢在審訊桌前板著臉說:“現在我代表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向你宣判!”
“宣判?”丁育心頓時覺得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盯著潘學賢。
潘學賢把卷宗攤開,拿起判決書,用冷酷的語氣讀道:“現行反革命犯丁育心,男,漢族……該犯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3條、19條、136條第一款,依法判處丁育心死刑,立即執行。被告人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之日起,三日內提出上訴。”
潘學賢讀完判決書,用惡狼樣的目光一字一板地說:“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一時間,丁育心的腦袋像漲大了許多倍。他萬萬想不到,等待他的竟是這一噩耗,他希望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噩夢。然而這不是噩夢,這是確鑿的現實。潘學賢正惡狠狠地站在他的對面。
丁育心大聲吼道:“你們憑什麼判我死刑?我不服,我要上訴!”
“上訴?”潘學賢冷笑著說:“好吧,你現在就可以寫,就在這屋裏寫,我們可以給你方便。”
潘學賢在審訊桌上擺好了紙筆。
丁育心一步步挪到了桌子前,他攥著筆,滿腔怨憤竟不知如何落筆了。他的手顫抖著,眼淚不禁湧上來。
“你寫呀,可以盡情地寫嘛。”潘學賢在身後說,“寫一寫遺言也行,有什麼話向你家屬交代,我們也可以轉達。”
丁育心把眼淚忍了回去。他掉過頭來,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這群禍國殃民的劊子手!”
潘學賢往後退了幾步,屋內的四名法警也都警惕地盯著丁育心。
丁育心手捏著筆,眼睛又轉向攤在桌子上的紙。他只覺得眼前似乎是一灘殷紅的血,他的眼睛模糊了,竟不覺踉蹌了一下。
“好吧,你可以回去考慮一下。”潘學賢說,“不過只有三天時間,過了期,你就只有到閻王爺哪兒去上訴了。”
法警們閃開道,丁育心搖晃著走出夜審室。他一步步向十八號牢房走來,鏗鏘的鐵鐐聲使他清醒了。他想到不能丟魂喪魄,我是個男子漢,不能叫這幫劊子手看出來我被嚇癱了。他站在走廊的過道上停住了,提了提精神,才又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
“嘩啦,嘩啦”的腳鐐聲驚動了監號裏的犯人,幾乎每一個監房都有人趴在窗口從窗簾縫向外窺望。丁育心來到十八號門口,張所長在後面喊:“再往前走,你到十三號去,在盡南頭。”
到十三號去?再也見不到小洪了。丁育心更覺淒傷,他回頭望瞭望身後不遠處警惕的法警,眼淚又湧冒上來。
“有人在裏邊敲十八號的號門。丁育心不顧身後法警的催促,幾步走到小窗口前扯掉了黑布窗。”
“丁哥,你……?你怎麼了?”小洪臉貼在小窗口上問。
丁育心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望著兩個多月來患難與共的獄友,他的心像刀絞一樣難受。
“丁育心,你快走,少羅嗦,別自找麻煩!”法警在後面喊。
丁育心轉過臉來,他歇斯底里地吼叫了一聲:“我死到臨頭了,還怕什麼麻煩!”他吼叫時,竟把號門上小窗子的玻璃用手敲碎了。他的手劃破了,鮮紅的血滴在了窗子上。兩名法警上來把丁育心強行拖走了……
二十八日下午,丁育心凝望著鐵窗外的高牆,眼神死死地叮住一處,就像癡了、傻了一樣,他的臉已經毫無血色了。極度的傷心和痛苦,無從敘說的怨憤,使丁育心變成了一副癡呆、木然的塑像。人在敲死神大門的時候,大約都不免淒淒切切吧!丁育心此刻心中如刀剜箭穿般痛苦。他想喊,呼天天不應、欲喚,喚地地不靈,此時此刻,一個已經摸到了閻王鼻子的年輕人,誰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呢?
臨時來監護他的兩位中年犯人都噤若寒蟬。
十三號牢房一片靜寂,死一樣的靜寂,生命的活力在這裏只有微微的喘息。丁育心想到九泉之下的育生哥哥,他仿佛看到那一灘碧血,看到哥哥受刑倒下的那具屍體,他眼前也出現了烏黑的槍口……
喬雅、申豔波、薇薇妹妹都出現在丁育心的幻覺中,他眼前閃現出她們哭泣著撲到自己屍體上痛哭……
死亡的大門已經敞開了,還有多少話要說,要講,滿腔怨憤,向誰傾訴?丁育心望瞭望身後的兩名監護犯人。這兩人也都用驚恐不安的眼神望著他,仿佛他就是死神,就是閻王爺一樣。
“你還有什麼話,就對我們說吧。”胖一點的犯人顯然比較勇敢,他說,“將來,我們會轉達給你的親人的。”
“哈哈!”丁育心失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很尖,很響,以至於門外的看守不得不撩開窗簾往屋裏窺望。
“我說!我說!我說出來你們告諸於人世吧!告訴人們,一個正直的年輕人為什麼會死?是誰逼得他不得不死!”丁育心咆哮起來,吼聲像一聲炸雷,兩個犯人又不敢多言多語了。
連門外的看守兵都嚇得趕緊把窗簾掛上了。
丁育心又像瘋了一樣,竄到號門前,用手擂著門,沖著門外喊道:“你們開槍啊!打死我,快打死我吧!我……我到閻王殿也要控告你們!”
沒有人應腔,沒有人答話。丁育心喊過,牢裏仍舊是死一樣的靜寂。他又使勁擂了幾下門,門紋絲不動。丁育心“啊!”的一聲頹然地倒在了門旁。隔了一會兒,那個胖一點的犯人才怯生生地來到丁育心身邊悄聲說:“你到鋪上去躺一會兒吧,這水泥地太涼了。”
丁育心站起來,仰天長噓了一口氣。剛才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有點清醒了,明白發狂再也沒有什麼用了,他挪回到鋪位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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