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五章4
一九八二年九月底,革志監獄組織犯人到新點(監獄辦的農場)去收稻子,每個大隊都要派去幾十號犯人,但這些犯人是要經過一番嚴格挑選的,只有監獄認為不具有脫逃思想的犯人才能安排出外役。也許是丁育心這些年的表現一貫很老實,所以他有幸得到了這個出外役的機會。新點離革志監獄有一百多公里,正在松花江的江邊,與吉林省隔江相對,江的對岸是吉林省的鎮萊監獄。
丁育心是八大隊的大雜工犯人,所以八大隊派去新點的幾十號犯人的吃、住、勞動都由他組織分配。本來臨行前,丁育心已經給喬雅寫信,叫她在半個月之內不要來探監了。可是她還是來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剛吃完晚飯,八大隊的兩個犯人為爭搶一盞油燈吵了起來(因為臨時住宿的帳篷裏沒有接電,點的都是油燈)丁育心正在排解糾紛。住在警戒線外面的田春鼎幹事推著一輛自行車來到犯人們住的帳蓬,田幹事把丁育心叫到帳蓬外邊說:“剛才有一位老鄉來送信,說你家屬來看你,暈倒在路邊了,現在在老鄉家裏,蘇教導員叫我帶你去接回來,快走吧。”
丁育心聽此音訊,便匆忙和田春鼎幹事出了新點的大門,田春鼎幹事騎著自行車,帶著他朝四五裏遠的老鄉屯奔去,去的時候,天還沒有黑,田幹事身體很單薄,沒騎出多遠,就累得氣喘吁吁的了。丁育心心中不忍,便說:“田幹事,我騎車帶著你吧”。
“你入獄都七八年了,還能騎車子?”田幹事停下來問。
“我試試吧。”丁育心接過自行車,飛身跨上,真不錯,多年沒摸車把,他嫺熟的騎自行車技術沒丟。
到了老鄉屯,天已經全黑了,在屯東頭的王老師家,丁育心見到了躺在老鄉家炕上的喬雅。喬雅見丁育心來了,便掙扎著坐了起來。
王老師說:“我今天趕車到古龍鎮去買東西,回來的路上看見她暈倒在路邊,便用車把她拉回來了,到家後,給她熬了點稀飯,一打聽,是你們犯人家屬,我怕給耽誤了,就叫人捎信去了,她病了,正在發燒,我們屯裏沒有大夫。”
中國的老百姓心地真善良,丁育心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小學教師,只可惜當時只知道他是龍江省革志監獄新點附近小屯的老師,匆忙中,竟沒有問清他的名字。
丁育心和喬雅,千恩萬謝離開王老師家,只有一輛自行車只好叫喬雅坐在車後座上,丁育心推車田春鼎步行。喬雅有病在身,在自行車上坐不穩,只有用手抓著丁育心的肩膀,這使他推著車很費力。出了村口,在沒有月光的鄉村路上,他們緩緩而行,一不小心,自行車烙在一塊石頭上,坐在後座的喬雅被車一顛,手沒抓住,歪倒掉下車去。
扶起了喬雅,丁育心把自行車推給田幹事說:“乾脆,我背著她吧,用自行車推也不省力。”
喬雅像一個順從的孩子,伏在丁育心的背上,她兩只手摟緊他的脖子,在那個沒有月亮沒有星光的鄉間土路上,他們第一次貼得這樣近,她那柔軟的身體緊挨著丁育心的脊背,均勻的呼吸把一股熱氣,一股暖流直透進他的心房。開始時,丁育心一點也沒覺得吃力,神清氣爽,背著她像背著一片明淨的天,背著一朵潔白的雲。雖然夜色越來越濃,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鄉間土路上行走,但在他心裏確有一種異常甜蜜的感覺,這感覺似乎在他的初戀時也未曾有過。
畢竟小屯離新點有四五裏路,漸漸地丁育心步履沉重,背上的藍天和白雲雖然還是那樣靜朗,暖流仍襲入心房,但他的額頭確冒汗了。喬雅用手觸摸到丁育心額頭上的汗水,騰出一只手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不停地替他擦頭上的熱汗,她說:“放下我吧,我自己走會兒,你太累了。”
“不,我不累。”丁育心望見眼前處有了燈光說,“快了,馬上就到了。”
在鄉村間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上,丁育心背著喬雅,兩顆心貼得這樣近,她把臉緊緊的貼在他肩頭,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身上,她可能是哭了。臨到新點的時候,她悄聲說了句:“若不是怕你累壞了,我真希望這段路再延伸得老長老長。”
一句話,道出了倆人一樣的心衷,當時,丁育心心裏曾暗暗的許下誓願,在今後生活的道路上,我要永遠和她挨得這樣近,貼得這樣緊,用我這壓不彎的脊樑背著她,撐起一方藍天,托著一輪太陽。
到了農場以後,蘇教導員和另一位代工的嚴隊長都沒有休息,正等著他們歸來。三位幹部合計一下,敲開了一位就業工人的家門。把喬雅安置在這位二哥(犯人對刑滿就業工人的稱謂)家中,並找到廠醫,替喬雅打了針,又從幹部伙房端來了兩暖瓶豆汁和飯菜,叫丁育心陪著喬雅吃飯。幹部的關懷之情令丁育心很感動,他當時雖然沒有掉淚,確把這種關懷之情銘刻在心中。
蘇教導員和丁育心在就業工人家一直陪著喬雅呆到半夜,蘇教導員才對丁育心說:“我送你回監舍吧,明天出工你就不用去了,等把犯人帶到地裏,我叫田幹事再來把你帶出來,明天算是給你放一天假。”
回到犯人住的帳蓬。大班犯人早已酣然入睡了,只有值夜班的兩名犯人圍坐在用大油桶做的火爐旁。
這一宿,丁育心怎麼能睡得著哇!一牆之外的那間農舍裏,有著和他一樣企盼著的一顆心,兩心的靈犀相通,他只有把這點相通的靈犀躍然紙上:
身被相隔心相通,
望眼欲穿盼天明。
短短四裏鄉間路,
背負一世未了情。
第二天,田春鼎幹事先把犯人們帶出工,又第二趟回來把丁育心帶到那間農舍。那農舍的主人二哥,是位年過半百的老曆反,就業後,也娶了附近的農婦,兩個人就在這勞改農場的牆外,搭建了這三間農舍。東北的農舍都是中間開門,兩邊分東西屋的格局,中間做廚房,兩邊屋子是住房,喬雅住在西間房。田春鼎幹事把丁育心送到農舍,便走了,因為他還要監管在稻田裏勞作的犯人們,把監管丁育心的職責交付給房舍的主人二哥。
二哥很體恤人情,田春鼎幹事剛走,他就催促老伴說:“走,走,咱們到外面去,叫他們小倆口好好嘮嘮。”
多麼善解人意的好二哥喲!
隨著,咣啷一聲門響,三間農舍裏只剩下丁育心和喬雅兩個人了。也許是平時在接見時,滔滔不絕的把話都說完了,這時候,話語就顯得多餘了。喬雅像一只小羊羔一下子就撲進了丁育心懷裏,他們緊緊地摟抱,生怕對方飛了似的。喬雅纖細的手從丁育心的後衣襟下插入,輕輕的撫摸他的脊背,他的肌膚,暖流隨著她的手掌融入丁育心的身體,他的血液流淌得快了,呼吸也顯得急促了。丁育心也不由自主的把手插入了她的胸衣,輕輕的撫摸她的肌膚,喬雅則像觸到了一股電流,他的手摸到那,都引起她身體的一陣陣顫抖。
丁育心激動了,一只手把她的頭扳緊,在她的臉上瘋狂的熱吻起來,從額頭黛眉桃腮一直吻到那兩扇櫻唇,像被一股磁力吸住,深深久久的挪移不開了……
時間分分秒秒的消逝,屋子裏靜得可聽得見兩顆心,兩顆熾熱的心在怦怦的跳動……
上帝呀!在那一刻,丁育心才真正地領悟了什麼叫摯愛,什麼叫美好。
突然,喬雅像猛然發現了什麼,她從丁育心懷裏掙出來,像只靈巧的小鹿一樣蹦到炕上,一伸手她把窗簾給拉上了。
她又跳下來,伸手扳過丁育心的臉,又一陣狂風暴雨式的熱吻,不知是喬雅流了淚,還是丁育心流了淚,熱呼呼的淚淌進嘴裏,這淚竟是甜甜的。
他們相擁著,倒在了炕上,喬雅悄悄地閉上了眼睛,兩只手確在誘導,教丁育心更瘋狂。
十年壓抑,心中的欲望像一座凝固的火山,而這爆發點像被一層岩石阻礙著,內心熾烈,外表堅強,這堅強的外表一旦衝破,這後果怎堪設想?
喬雅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雙眼睛充盈著的竟是可以洞穿岩石的目光,她用手扯住丁育心的胸襟,只說了兩個字,便擊潰了他的堅強。
“我……我要……”
在那間農舍的土炕上,他們倆個手忙腳亂的糾纏著,真遺憾,倆人簡直都不像結過婚的人,真的,比不諳人事的少男少女還笨拙得多,喬雅急不可耐的竟把胸衣的紐扣都扯掉了。而丁育心也許是多年壓抑積蓄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剛剛侵襲到那方神奇的土地,火山就爆發了……
“砰砰!”兩聲敲窗子的聲音驚擾了他們,他倆匆忙穿上衣服,整理好炕上的被子。這時門外傳來了蘇教導員質問的聲音“啊!你怎麼把門給鎖上了呢?”
“他是犯人,我不鎖門,他跑了咋辦?”二哥的回答多麼巧妙而機智。
待蘇教導員進得屋來,丁育心和喬雅已經隔席而坐了,喬雅的頭髮仍有些淩亂,臉紅紅的,而丁育心則始終不敢正視蘇教導員那面帶微笑的目光。
“是這樣。”蘇教導員打破尷尬說:“管教科來了輛吉普車,一會兒回監獄去,就讓你家屬坐這輛吉普車回去吧,我都和管教科張科長說好了。”
“不用坐這車,我想等身體好一點我自己走到古龍鎮搭公共汽車。”喬雅顯然不願離開,她眼巴巴地望著蘇教導員說,“反正才十餘公里,來時,我都走過來了。”
蘇教導員把目光轉向丁育心,那目光裏已經明顯含有嗔責。
丁育心只好說:“喬雅,就坐這車回去吧,蘇教導員對我們已經破了格了,再過幾天,收完稻子,我們也就都回去了,你在這吃、住都不方便,回去吧。”
喬雅只好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蘇教導員帶著丁育心一直把喬雅送上了管教科的汽車。
回到監獄以後,丁育心一次就接到喬雅的三封信,每封信都暗示著她對那間農舍的懷戀。她在信中寫道:“我們即然跨越了那道溝壑,這就是上帝已經做了選擇,今生今世,我不能再沒有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而丁育心自從有了這次豔遇,曾寫給她這樣一首詩:
“在一個不是春天的時刻,
我冒昧的闖入了你的領地,
你的領地是多麼的神奇啊!
那裏有深邃的峽谷,
峽谷裏有一道明澈的小溪,
多少年了,沒有牛兒在小溪裏飲水,
你便深長地,深長地歎息
歎息這春天姍姍來遲……”
入冬以後,喬雅依然按月來探監,有一次來她對丁育心說“你快出頭了,我去為你申訴了,我在省高級法院和地區中級法院都找了人,中級法院主管你們減刑的李庭長說,你的案子即使平不了反,但你服刑滿十年以後可以報假釋,這樣你也能回家的。” 喬雅甚至把丁育心出監時穿的衣服都送來了。在喬雅的心目中,丁育心是個無辜受冤的好人,她堅信上蒼是不會讓好人永遠無辜受冤的。
但丁育心對自己的前途卻沒有喬雅樂觀,他知道指望原判法院給他平反,這是不可能的。從一九七九年以來,他寫給有關機關的申訴信少說也有上百封了,只有一兩次回復的,都是駁回信,其餘的都如石沉大海。他要想掙脫這牢籠,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越獄!這念頭沉埋在心底已久了,但一直沒有行動。他一直在尋找和等待時機。革志監獄的犯人要想成功越獄的機會只有在新點,其實丁育心這次在新點和田春鼎到老鄉屯接喬雅,是他獲得的一次最好時機。但那時他如果真逃脫了,善良的田春鼎難免要受連累,所以丁育心才沒有把沉埋在心底的念頭付諸行動。而且丁育心還要把這些年間嘔心瀝血寫下的幾十萬字手稿也帶出去,這也是他這次在新點沒有選擇立即逃跑的原因之一。他想,明年春天犯人還會有去新點插秧的機會,自己一定不要再失掉良機了。當然首先要把自己那幾十萬字珍貴的手稿轉移出去。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當喬雅再次來探監時,丁育心便把已經裝訂成厚厚六大本的手稿托田春鼎悄悄地帶出去交給了喬雅。
一九八二年年末,革志監獄又發生了一件令丁育心格外震撼的事情,待丁育心似如兄弟的田春鼎出人意料地在離革志監獄百餘公里遠的白城火車站臥軌自殺了!是什麼原因誘使這個出身於貧寒農家的年輕員警憤然棄世?有的幹部講,田春鼎是因為戀愛受挫想不開才走了極端的。八大隊的劉大隊長去白城火車站料理田春鼎的後事,他回來說,田春鼎自殺前寫了一份長達數十頁的遺書,這份遺書裏的言辭很偏激。正是因為有這份遺書,田春鼎這個年輕員警最後被監獄黨委定為“自絕於人民”,聽說連在職幹警的死亡撫恤金都打了折扣。田春鼎的女友金莉媛不久就調離革志監獄,她回到原籍的工商部門工作,後來嫁給了她原籍法院的一個年輕的副院長。
田春鼎的自殺,給丁育心的心靈裏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總覺得這個善良的年輕員警死得太可惜了,以至於一想起這件事,心中就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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