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自從入監以來，丁育心每個月都能收到母親的來信，這些信都是母親親自執筆寫的。看著這一封封家信，丁育心就仿佛看見母親慈祥的面容。他特地製作了一個大日記本，把母親的來信按日期一封封裱好，日記本的扉頁上鑲嵌的是他入監時帶來的一幅全家福照片。夜深人靜的時候，丁育心常把這個大日記本拿出來，一邊看信，一邊默默地流淚。此刻他的心也被融融的親情溫暖著，讓他在漫漫長夜裏多了一份期盼和思念。正是多了這份期盼和思念，才使他頑強地在這種異常嚴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可一九八0年九月份以後，丁育心再收到家信，就看不到母親那熟悉的筆跡了。信改由薇薇妹妹執筆，雖然薇薇妹妹在每封信裏都說“媽媽的身體很好，請哥哥不要惦記”的話語，但丁育心隱約意識到媽媽的身體一定不像薇薇妹妹所寫的那樣，要不然，媽媽是不會讓妹妹代筆的。丁育心剛剛入監那年，母親就來信說要來探監，可丁育心怕體弱多病的母親禁不起路途的顛簸，一連去了幾封信，懇求母親不要來，才打消了母親的念頭。今年春天，母親又一次寫信來說要來看他，在信裏還打聽來監獄怎麼走，怎麼坐車。丁育心趕緊又一連給家裏寫了三封信，懇求母親千萬別來，他甚至在信裏對母親說他在最近兩個月可能去監獄的新點插秧，母親即使來了也可能見不到他，才使母親最終沒有成行。丁育心何嘗不渴望能見到日思夜想的媽媽啊！可他想到，從翠嶺到革志監獄有一千多裏路程，途中要換乘兩次火車，下火車後還要徒步走十幾裏路才到得了監獄，年邁的母親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顛簸？況且家裏的經濟狀況丁育心心裏是非常清楚的，母親來探監一次，至少要花消數百元的路費，這對一個異常困苦的家又怎麼能承受得起呢？正是基於這些考慮，丁育心才不讓母親來的。

一九八0年十一月十四日上午，監獄接見室的雜役犯人來勞改報編輯室通知丁育心去接見。

“接見？”丁育心感到很突然，莫不是媽媽來了？他入監已經快四年了，這是第一次有親人來探監，匆忙間他連帽子都忘了戴，就隨雜役犯人來到接見室。值班的劉管教收驗了接見單，便開門把丁育心放進接見室內。

革志監獄的犯人接見室是一間大屋子，中間放著一張長桌子，兩邊各有椅子，犯人和家屬就隔桌見面。這樣的接見環境可以搞些小動作，能偷偷地從桌子底下遞信啦，錢啦的小物件，幹部不在身邊監聽，而在另一間屋子裏透過玻璃窗監視。後來諸如此類的小動作多了，監獄才設置了隔離的鐵柵欄和一層明玻璃。

丁育心一邁進接見室，就看到了薇薇妹妹。數年不見，薇薇妹妹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了，她身著一件潔白色的羽絨服，像朵盛開的雪蓮一樣醒目。

“你怎麼來了？媽媽的身體還好麼？”丁育心剛坐下就迫不急待地向妹妹詢問。

“媽……媽媽還好……她……”薇薇嘴裏是這樣說，可她的眼淚卻像湧泉樣地淌出來。

丁育心馬上就覺得詫異，他大聲問：“怎麼？媽媽他老人家病了？病得很嚴重？”

“媽媽……她老人家已經去世了！”何薇薇本來是打算把這個不幸的消息瞞著哥哥的，可眼裏的淚水卻遮掩不住心頭的悲傷。 

“啊！”丁育心瞬間像被萬鈞雷霆擊中，他眼前一黑幾乎昏厥過去，而何薇薇已經伏在桌子上失聲嗚嗚地痛哭起來。

痛失至親，心肝欲碎，再堅強的人也同樣痛不欲生。丁育心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他用手撫摩著妹妹的頭髮，嘴裏卻說：“薇薇別哭，別太悲傷，媽媽是不希望她的兒女們流眼淚的。”

何薇薇抬起頭，噙淚哽咽著說：“媽媽她老人家在彌留之際還一遍遍念叨著哥哥的名字……”

丁育心用手抹一把淚，鼻子一酸，又淚如雨注，這是他入監以來頭一次淌下如此多的淚水……

何薇薇哭過後，把她給哥哥帶來的大量食品從一個大旅行袋裏拿出來，一樣樣地放在桌子上。食品很豐盛，有罐頭、水果、各式各樣的糕點，還有四只香噴噴的燒雞。丁育心問：“你……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

何薇薇朝另一間屋子裏的值班幹部瞄了一眼，悄聲說：“這都是豔波姐姐買的，我是和她一起來的。”

“豔波？”丁育心心頭一熱，悄聲問，“那她人呢？”

“她有掛頭，不便過來，在東邊的小商店裏等著呢。”何薇薇又小聲說，“這幾年，豔波姐可是一直想著你的，咱家也多虧了她，媽媽的後事都是她幫我料理的，我都把她當作自己的嫂子了。”

丁育心眼睛不由得透過窗子往東邊望一下，這時值班幹部走過來了，兄妹倆就不便再說什麼了。

丁育心回到後院監舍，回憶起母親的一生，心裏壓抑著一種無法寬恕自己的情緒。母親的年齡還不到六十歲，按現今社會的醫療水準，她的病絕不至於無藥可醫，可是這些年來，育生哥被槍斃，父親被判十二年徒刑，自己又被判無期，一個好端端的家支離破碎，生離死別，再剛強的女人也受不了如此深重的打擊啊！母親終於挺不住了，倒下了。而這倒下去的誘因不是別的，正是他們兄弟倆所犯的滔天大罪，這罪過不僅連累了父親入獄，也把母親的那顆心揉搓粹了啊！丁育心感到：對母親的過世自己有逃脫不了的罪責，想到此，他怎麼能寬恕自己，又怎麼能不肝腸欲斷呢……

這次接見後，丁育心對自由的期盼更強烈了。心中深藏已久的念頭又活躍起來。這幾年間，雖然幾乎每年都有越獄的事件發生，卻沒有一個人能成功地從這所監獄裏逃出去。因為這附近幾百里方圓，都是寸草不生的鹽鹼地，有的犯人即使能僥倖逃出高牆電網，也絕對逃不過追捕隊的摩托輪子和子彈，況且在八零年以後，監獄內部規定，凡越獄潛逃者一律擊斃，不留一個活的回來！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七大隊一個姓楊的年輕犯人，他越獄兩個小時後，被追捕隊攆上，當時他倉皇地鑽進一家農戶的稻草垛裏，追捕隊迅速將稻草垛包圍了。追捕隊員喝令讓他舉手投降，當姓楊的年輕犯人舉著雙手戰戰兢兢地從稻草垛裏鑽出來時，追捕隊的戴隊長卻用手槍瞄準了他的腦袋，一扣扳機，恰巧子彈啞火，戴隊長拉動槍栓退出啞火的子彈再次瞄準，這時七大隊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王隊長也來到戴隊長身邊，戴隊長再次扣動扳機時，老王隊長用手托了戴隊長的手腕一下說：“你就積點德吧！”

“砰”地一聲槍響了，子彈卻飛到天上去了，姓楊的年輕犯人因此保住了一條命，而搭救他的老王隊長回到監獄後卻受到了典獄長的嚴厲訓斥。姓楊的年輕犯人被綁在二門示眾了三天，後來被加刑一年，這是唯一一例沒有喪命的越獄犯。

目睹嚴酷的現實，丁育心明白他想從這裏逃出去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想到此，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一九八0年的除夕之夜，革志監獄各大隊的犯人也像社會上一樣分別在各自的監舍裏組織了一場聯歡晚會，丁育心回到他熟悉的八大隊監舍和犯人們一起聯歡。他在聯歡會上朗誦了自己最近寫的一首詩《媽媽啊！您在哪兒？》

年茂華芳的時候離開家，

如今已是篷頭垢發。

整整六年了，

興安嶺的松濤只在夢裏回蕩，

我多麼想念媽媽！

忘不了家鄉的芳草地，

忘不了家鄉的石猴山，

更忘不了您啊！

生我養我的媽媽。

羈身無主 ，無法敬奉我心中一點點虔誠的孝意；

而您在彌留之際。

還在惦記您這不爭氣的山娃！

可我都不能為您的墳頭，

捧上一捧薄薄的黃土；

高牆電網之下，

心傷碎啊！淚空灑！

媽媽，我最親的媽媽啊！

您在哪兒？在哪兒……

丁育心聲情並茂的朗誦讓監舍裏大半犯人都流了淚。他遙對滿天眨眼的星辰，思念母親的情緒驟然強盛。監舍裏的聯歡晚會剛剛結束，丁育心便悄悄地約好鐵哥們李喜，他倆一起來到八大隊監舍東邊的一片空地。

昨天，丁育心就拜託一位就業工人為他買來了香燭和冥紙，今夜他是冒著違犯監規的大忌，來到這空地上祭奠母親，為母親燒紙的。

丁育心吩咐李喜在一旁為他放風，他在長滿荒草的空地上找到一塊較為平坦的場地，把香燭點燃放好，一張張地點燃了冥紙。火光中，丁育心仿佛看見了母親慈祥的面容，他跪在那裏恭恭敬敬地向香燭磕拜，眼裏淚如湧泉。一刹間，竟忘記了這是在監獄。

突然，他聽到一聲厲喝：“是誰在那裏燒紙？”

丁育心聞聲一顫，知道這下可壞事了。

原來是監獄的張政委帶著幹警夜巡，發現這邊有火光，就過來查究了。

替丁育心放風的犯人李喜被幹警喝令肅立。

張政委問：“那邊是誰在燒紙？”

李喜戰戰兢兢地說：“是勞改報編輯室犯人丁育心。”

“你去把他叫過來。”

李喜慌忙來到丁育心燒紙的地方，對他說：“不好了，丁哥，那邊張政委命令我來叫你過去，這下可闖大禍了！”

丁育心只好和李喜一起過去了。

張政委並沒有聲言厲色地批評丁育心，他問道：“你在給誰燒紙？”

丁育心說：“給我母親，我剛剛得到訊息，我母親在一個半月前逝世的。”說著他的眼淚止不住了，語調淒淒。

張政委說：“監獄裏是不准燒紙的，你知道嗎？”

丁育心沉默不語。

張政委說：“你快過去把那裏的火徹底搞滅，回監舍去吧。這種事下不為例。”

丁育心真沒有想到，他會得到這樣的處理，趕緊感激涕零地一連說：“是……是……”

丁育心慌忙過去把火踩滅了。

張政委臨走時對李喜說：“你扶著丁育心從那邊平道繞過去，這荒草裏淨是磚石，黑燈瞎火的，別磕著碰著！”

丁育心和李喜兩人回到了監舍。

李喜說：“丁哥，真想不到，這個張政委真好！”

事過了一個星期，主管勞改報的王科長找到丁育心問：“你在春節期間都搞了些什麼違紀的事兒？”

丁育心摸不著頭腦，茫然地說：“違紀？沒有哇！我還能有什麼違紀？”

王科長笑呵呵地說：“你小子，當了回孝子，可張政委卻在幹部大會上通報了這件事，把我批評一頓，你倒像沒事了。”

從王科長的態度上，丁育心知道，這件事過去了。人性是共通的，冷酷的警官也能網開一面，理解一個兒子對母親亡靈的那一點點虔誠的孝意。而且身著警裝的管教幹部也並非都是冷血的。革志監獄就有一位待丁育心如似兄弟的幹警叫田春鼎，他出身在貧寒的農家，一九七八年從警校畢業後，分配到革志監獄八大隊當了管教員。田春鼎與丁育心的交往就超越了幹部和犯人之間的界限，田春鼎非常愛好文學，也很欣賞丁育心的文學天賦，所以他和丁育心之間有很好交流話題，當然，有時也議論些人生、理想等宏大的話題。在田春鼎的心目中，丁育心似乎不是個服刑的犯人，而是他的一位好朋友好兄長。他時常從外面的幹部食堂給丁育心帶些食品來，甚至把他心中最隱秘的事情也和丁育心講。當他得知丁育心在獄裏依然筆耕不輟，心裏更是欽佩不已。便悄悄地向丁育心提出想看看他寫的手稿。說心裏話，當時丁育心是極不情願將這珍貴的手稿拿出去給人看的，但向他提出要求的，畢竟是待他如似兄弟的田管教，丁育心只好把手稿從他蓋的棉被裏拆出來，並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給弄丟了，才交給田管教。田春鼎看過丁育心的手稿後，親自寫幾首小詩點評書中的人物，還把這部手稿傳給自己的女友金莉媛也看了。金莉媛是田春鼎在警校的同學，人長得非常漂亮。她也分配到革志監獄女監擔任管教員。一個月後，金莉媛看完了丁育心的手稿不僅完壁歸還，而且也對文稿中的某些描寫失實之處予以點評。丁育心的原稿中有這樣的句子“皓月當空，繁星似錦”，細心的金莉媛在原稿上旁注“月明星稀”，只有四個字，便令丁育心歎為驚止。這以後，金莉媛托田春鼎給丁育心捎來十幾本稿紙，手捧著這十幾本稿紙，丁育心被感動得落淚了。正是這些真誠、善良的鼓勵和支持使他無怨無悔地向文學山峰登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