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三章4
一九八零年春天的一天,監獄刑偵科的段幹事帶著幾位幹警,突然來到勞改報編輯室。那天,老董不在,屋裏就有老鹿,小邵和丁育心三個人。
段幹事進屋來沒由分說,便是一聲厲喝:“你們三個人都到東牆邊貼牆站好!”這陣式一下子就使丁育心和小邵都戰戰兢兢。段幹事和幾位幹警查抄了他們的辦公桌,不知是抄到了什麼東西,把他們三個一起押送到監獄的嚴管隊。
監獄的嚴管隊,是監獄中的監獄,到這裏來的犯人將受到比曾通犯人更加苛刻的待遇。監獄規定凡是進嚴管隊的犯人,每日的定量裁減一半,也就是由原來的每日一斤糧減為半斤糧,早晚兩餐都發2兩半米飯,雖然與曾通犯人吃一樣的飯菜,但量的不足,饑餓的遇迫便倍感強烈。
丁育心當時雖然在監獄裏已熬過幾個年頭了,但進了嚴管隊,才使他真正嘗到了監獄的嚴酷。這種嚴酷是比任何勞改隊,看守所,教養院都嚴酷得多。因為這裏當看守的,不是政府幹警,而是兇神惡煞的犯人。監獄嚴管隊的站道子犯人絕對是人世上最醜惡,最沒有人性的犯人。嚴管隊為犯人分飯的道長,是一位長著小眯縫眼的小個子犯人。每次開飯,他左手拿著一量勺,右手拿著一塊木鏟,右手用木鏟在飯盆裏不停的攪動,把一盆高糧米飯攪得蓬鬆,犯人們好容易盼到了開飯的時間,都饑腸難耐的排著隊,眼巴巴的盯著飯盆,依次來領屬於自己的那一勺。
而小個子犯人確不慌不忙,他不是埋頭不停的平均量飯,而是來了一個,他先抬頭眯眼瞄一下,順眼的,他右手的木鏟便猛撮一下,把米飯在量勺裏用力一按,這份量便實實在在了,遇到不順眼的犯人,小個子犯人的木鏟便將蓬鬆的飯托起,往量勺裏一放,木鏟又沿著勺邊一刮,量勺裏的飯就所剩無幾了。
這種分飯法實在是太殘忍了,但被嚴管的犯人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敢站出來說句不服氣的話。因為,這嚴管隊在監獄裏還不算是監獄最底層的所在,監獄還有更嚴酷的地方,那就是禁閉室,監獄裏叫做小號。監獄的禁閉室,可絕對是個令人聞風喪膽,望而生畏的地方,那裏不但有地環、支棍、還有一種叫獨居的所在,就是丁育心在鐵力看守所嘗試到的那種,但這裏的獨居比鐵力看守所的更狹小,那才是真正的小號,長、寬、高都只有一米,人關進之後,無論怎樣躺臥,身體都無法舒展,橫豎左右,就這麼大點的空間,簡直就是一個水泥棺材,人的意志是沒法與這樣無情冰冷的水泥棺材抗衡的。所以任憑生死不怕的亡命徒,一經關進獨居,不出三天管叫你俯首貼耳,再一提起獨居,你的腿都直抖擻。
丁育心和老鹿、小邵,在嚴管隊裏呆了三天也始終不明白,他們是因為什麼被送到這裏來的。奇怪的是他們始終不見老董,他們心裏便猜測這其間肯定是老董做了什麼手腳,老鹿首先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嚴管隊紀律森嚴,他們之間是不可以隨便說話的,借一次去廁所的機會,老鹿悄悄對丁育心說:“我們准是中了老董的暗箭。”
丁育心心裏倒挺坦然,他認為,老董即便是誣告,也會有水落石出之日。
到了第四天,段幹事來提審,丁育心才意識到,他們編輯室的確是捅出了個天大的漏子!
段幹事問丁育心:“你們這一期報紙是誰刻的版?”
丁育心答:“是老鹿哇。”
“說准了,真是老鹿嗎?”
見段幹事如此嚴肅,丁育心也不敢貿然回答了。段幹事把一份勞改報遞給丁育心說:“你看看,你們是怎麼刻的版!”
勞改報上有一句話被紅色鉛筆劃出,天呀!勞改報第三版上一篇女監來稿裏的“祝願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萬壽無疆”,被刻印成“祝願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無壽無疆!”這一字之差,在那個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緊的時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丁育心和老鹿的犯罪性質都是反革命,這種政治責任,是他們萬萬承受不起的呀!
段幹事又問:“你說准了,確實是老鹿刻的版嗎?”
丁育心不敢確指了,因為,他知道,這一字之差,老鹿也同樣擔當不起。
丁育心只好說:“我……我也不敢斷定這期究竟是誰刻版,反正不是我刻的。”
自從知道了他們是因為這件事被關押的,老鹿和丁育心的心情都異常沉重,他們知道這一字的分量可不輕啊!在那種時代,一字獄並不是虛事。監獄服刑的犯人裏,就有一個原來是某鄉文化站的職工,在書寫“毛主席萬歲”這條標語時,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因文化低,竟把“萬歲”寫成了“萬碎”。就這一字之差,這個職工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勞改報發生的事故如果加在丁育心和老鹿這樣的政治犯身上,這罪過有多大就不好說了。倒是小邵這個刑事犯講義氣,在一次去廁所中,小邵悄悄對丁育心和老鹿說,你倆都往我身上推,我是刑事犯好辨白。當時,丁育心和老鹿都沒做聲,但他們都覺得這實在是最好的開脫方法了。
果然,在段幹事下次來提審他們時,丁育心和老鹿異口同聲把責任推給了小邵,小邵敢於肩擔罪名。他也承認是他刻的版,說是他不經意刻錯了,甘心接受懲處。
小邵被關進了禁閉室,丁育心和老鹿雖然沒有立即解除嚴管,但也得到了較為寬鬆的待遇。嚴管隊裏所關押的犯人都是各中隊裏違紀的犯人,也有搞申訴,經常喊冤的犯人被送到嚴管隊裏。在嚴管隊,也有不同待遇,有些雜話,可以安排些犯人出去勞動,這些勞動的犯人便可以吃飽肚子。丁育心和老鹿雖然還沒有解除嚴管,但他倆被安排在嚴管隊值夜班,這樣也就可以解除饑餓的威脅了。
他倆由勞改報的編輯臨時變成了嚴管隊站道的道長。
這個職務非常單調,犯人睡覺以後,他倆要一夜幾次清點光禿禿的腦袋,填寫一份值夜登記表,有犯人起夜、要先舉手報告經允許,方可下床拉撒,如果有尿憋急了的,不經允許就貿然下床,輕則受到訓斥、罰站、掛馬桶,頂尿盆的懲罰,重則就得接受一頓暴打。丁育心和老鹿值夜班,當然不敢廢止嚴管隊的規矩,但他倆是絕不象那眯縫眼的小個子道長動不動就打人的,一連幾天相安無事,嚴管隊的犯人對他倆這樣的道長簡直要感恩戴德了。可是事件接連而來,丁育心發現,有一個年輕的犯人,每晚剛躺下不到半個小時,就舉手申請去廁所,每次他走到臨近門旁的第四個鋪位前,不是彎腰系鞋帶就是假裝提鞋,乘當,將一個紙包悄悄塞進一只鞋裏。
丁育心正想前去察看,老鹿確一把拉住他說:“別管,他是個孝子,是把從嘴裏省下來的窩頭送給老父親的。”
果然,時隔不久住在門邊第四鋪的犯人也起床入廁,這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的老人。他顫顫巍巍地從廁所回來,便用被蒙上頭,把兒子塞在鞋裏的窩頭在被窩裏暗中咀嚼吞咽。
中華民族是崇尚孝道的民族,當子女的孝敬父母,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是美德。無論任何朝代,任何地方,對於孝子,應該是有口皆碑。然而,在監獄的嚴管隊裏,當兒子的要盡自己對父親的一點孝心,還需要玩弄點鬼鬼祟祟的伎倆,丁育心真的有些困惑不解了。
他問老鹿:“為什麼會這樣呢?”
老鹿笑了,用手指一指嚴管隊的隊規說:“不這樣行嗎?”
丁育心抬頭一望貼在牆上的隊規:第三條便是:嚴禁外出勞動的犯人給反省的犯人捎帶食物,違者關禁閉三天。
第四條:犯人之間,只許叫姓名,不許用其他稱呼,不許攀親結友……
親情不被嚴酷得不近人情的監規所包容。
老鹿又悄聲說:“那父子倆是嚴管隊的常客,為同一個案子入監的,在中隊又老喊冤,幾年前,我進嚴管隊就認識他們。”
“你幾年前就進過嚴管隊,為什麼?”
“為了點小事,說我給女監的一個犯人傳過紙條。”
噢,丁育心記起了老董對他說過的事,便不再問了。
丁育心和老鹿在嚴管隊呆了半個月,也許是監獄勞改報確實需要人才,他和老鹿又回到編輯室,小邵也從禁閉室放回來了,他們的勞改報編輯室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況。
果然不出他們的猜測,那次事件確實是老董舉報的,是他在印刷時發現了這個錯字,便如獲至寶似的向刑偵科報了告。
這以後,老鹿、老董和丁育心有了明確分工,各管兩三個大隊的稿件,刻鋼版成了小邵的專職,在老鹿的精心教化下,小邵也能刻出了一手漂亮的鋼版字,但校對樣報確有了更嚴格的分工,他們四人每人負責一板,誰出問題誰負責。每期出報後,他們都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校對樣報,每人至少要校三遍,這可苦了老董,他本來就是近視眼,無奈之中他只好托人買來了個放大鏡,每次校報,他都用放大鏡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校對幾遍,生怕再出現一點點的閃失。
隨著社會上政治形勢的變化,監獄裏對犯人的改造政策也越來越寬鬆,但老董和老鹿的仇恨確沒有和解。老鹿隨著國家政策的變化,變得格外的關心時事,他經常看報紙,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這個國家也怪,對歷史反革命的寬釋,並不是由罪惡的大小來界定,而是由官職的卑微來劃線,著名的大戰犯,像末代皇帝溥儀,國民黨的三星上將杜聿明,早在一九五九年和六一年就獲特赦。到了一九七五年末,國民黨第一兵團中將司令官黃維等戰犯也陸續特赦,後來不久,在押的將官級戰犯也全部特赦。後來又由官職大小逐級釋放,七七年末是縣團級以上的一律釋放,七八年的冬天營連級的在押人員也釋放了。到了七九年末,監獄裏繼續關押著的就剩下些身負血債的土匪、一貫道等民憤極大的歷史反革命了。
老鹿親眼看到國民黨縣團級職銜以上的在押人員全部釋放時,依然無動於衷,直到他看到在押的營長連長也都一個個釋放了,他才終於忍不住了,他主動找管教科的王科長申明,他所在國民黨軍隊中的職銜並不是上尉軍需官,而是國民黨第一兵團的少將軍需處長。監獄叫他寫一份詳細簡歷材料,並指出證明人。
這回老鹿沒有隱諱,他不姓鹿,他的真名叫李紹亭,他在申請報告上填寫的證明人頭一名就是國民黨第一兵團司令黃維中將,第二名是國民黨三星上將杜聿明。一個堂堂的國民黨少將處長,竟然在共產黨的監獄裏隱藏了身份近三十年,真是不可思議!
監獄將老鹿的材料呈上去不久,中央來了批示,老鹿按真實職銜得到了特赦。但因為他自己隱瞞身份,使他在獄中多呆了三年多,老鹿窺測准了形勢,才露出實情,得到特赦。
老鹿臨出監那天,把丁育心叫到一旁,悄聲說:“小丁,你心宅存仁,天性質樸,但我要告訴你一句話,老虎吃人是不吐骨頭的!在虎穴裏偷生,你就要多長幾個心眼,多長一雙眼睛!記住我的話,不要心不設防。”
“老虎?”丁育心望著老鹿那張冷峻的臉,真真的感受他才確實像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啊!
老鹿出監了,老董卻沒有這種福分,老鹿走後不到兩個月,老董就因病住進了犯人衛生院,患得是癌症,而且已經到了晚期,在老董彌留之際,丁育心曾去犯人衛生院看過他一次。
當時老董拉住丁育心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小丁,你那次被嚴管,這……這不是我的本意。”
人世間,有許多事情是無須尋詳探細的。對與錯,是與非,功與罪,仇恨和怨憤,冤屈與枉委,都是過眼雲煙,隨著肉體的消遁,靈魂也都昇華了。苦難是一筆財富,即或所經歷的辛酸和苦痛不堪回首,但過去的畢竟是過去了,人如果依舊沉緬在怨憤中,只能是徒然加重自己的苦痛。
已标注为有良知的疯狗的原创内容,若需转载授权请联系网友本人。若违规侵权,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