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三章3
一九八零年年初,擔任監獄勞改報編輯的一名犯人刑滿出監了,監獄勞改報編輯的位置出了空缺,丁育心期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了。因為丁育心在革志監獄早已才名遠播,所以監獄管教科的王科長,點名調丁育心去勞改報當編輯。
勞改報是一張四開版的油印小報,每半月出一期,一年出二十四期,逢是春節等重大節日或監獄召開記功減刑大會還要出特刊。報紙的採編校印人員全部是在監服刑的犯人,讀者也都是清一色的勞改犯。在革志監獄,勞改報的編輯可是叫許多犯人垂涎三尺的職位。因為這個位置可以獲得許多其他犯人所無法企及的特權。不用說勞改報編輯也有大雜役犯人一樣的白袖標,可以自由的出入監獄的二門、三門,可以不用幹部帶領隨便的到男監各大隊的廠房,監舍,還可以有機會經常去一牆之隔的女監採集稿件,這是這所監獄裏最難得的特權了。兩性隔絕的世界,那怕只是飽一飽眼福,都可心曠神怡,何況能面對面的採訪女犯呢?並且做勞改報編輯,立功受獎減刑的機會更是居全監犯人之冠,每個當勞改報編輯的犯人都可以得到減刑三年的表彰,已經是有目共睹的慣例了。
不僅僅這些,勞改報在每月編報刊印的這兩天,編輯室每晚上的那頓夜餐也是犯人們奢望的美食。這是監獄管教科科長的特批,每期出報,要加夜班。監獄管教科負責勞改報的王科長,都要給勞改報編輯室一次稿勞,就是他寫一張批條,隨便到監獄內的那個伙房,那個伙房便遵旨為勞改報編輯室的人做一頓豐盛的夜餐,標準是四菜一湯,這幾乎是比犯人過年過節的菜肴都要強上幾倍的,不但要有肉有魚,而且吃不了,還可以拿回來,甚至足夠幾個人享用三天的份量。
這個慣例,始終保存下來了,而這其間的機巧,則正是這些善於編報印刷的文人的聰明得以發揮的結果。起初是每次編報,都由王科長寫個便條,後來刻鋼板的犯人便以此便條作底樣,刻成了個固定的表格,每次只須王科長在即定的位置上簽了字,便一頓美餐告成。況且,這樣的批條可以在監獄的幾個犯人伙房輪值,互相有了攀比,勞改報編輯得到的實惠就更多了。
丁育心調離了八大隊,便想把在八大隊擔任的各項職務移交給自己的鐵哥們李喜,但李喜擔任成本會計顯然尚不勝任,但如果讓他擔任犯人施工員卻是可以的,在監獄裏,凡是擔任此項職務的犯人必定能得到減刑二年的獎勵,這也已經是犯人公認的慣例了。因此丁育心找到對李喜也日愈關照的秦教導員力薦由李喜接替他的車間施工員職務。但也許是關於生產方面的人事安排一貫是劉大隊長負責的緣故,秦教導員沒有直接表態,他委婉地讓丁育心找劉大隊長去推薦。丁育心心領神會,果然他一去找劉大隊長,劉大隊長就爽快地答應了,李喜如願以償擔任了八大隊犯人施工員職務。
丁育心調入勞改報編輯室時,編輯室裏共有四名犯人編輯。丁育心和另外的一個名叫邵國英的年輕編輯,是負責外出采稿、編稿的主力,而兩位老頭,老董和老鹿則是主管刻版,印刷及校對等事務。老鹿是一位歷史反革命,是國民黨部隊裏的上尉軍官,據說因為身上背負著一百多條血債,才在國民黨在押的營連級軍官幾乎都已經開釋後,他依然還和那些偽保長、還鄉團、土匪、一貫道等有血債的歷史反革命繼續關押在監獄裏。老鹿寫一手好字,雖然年過六十,但眼不花,耳不聾。他不抽煙,也沒有其他嗜好,生活極有規律。每月監獄發給犯人2元5角零用錢,擔任勞改報編輯的,每月還有六元錢技術補貼。這些錢當時可以買四瓶豬肉罐頭。老鹿每餐挖一匙豬肉罐頭放在菜盆裏,一瓶罐頭食用一個星期,絕對一點不差。多年的禁窘生涯,使老鹿對任何人都保持足夠的警惕,從來不與人交流,閒暇時,他就用毛筆寫繩頭小揩。抄寫毛選四卷,許多重要的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監獄年年評他為勞改積極分子。老董原是一城市的勞動局長,是一位抗戰就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後來腐化墮落,他具體犯的是什麼罪,對任何人都諱密如深。小邵則是一個刑事犯,充其量也不過有初中文化,他之所以能到勞改報編輯室濫竽充數,大概因為是他有個在省勞改局當處長的舅舅的緣故。
勞改報的編輯,並沒有責編和主編之分,反正稿件的終審權是在管教科的王科長筆下,每期出版、清樣是要送審的。王科長在清樣上簽了字,回來才刻版油印,而犯人編輯充其量不過是做些文字上的潤色和校對工作。除了濫竽充數的小邵之外,丁育心和老董、老鹿三個人是不分份內份外,編稿、刻版、油印都輪流著幹,老董是編輯室的犯人組長,樣報出來後由他作最終校對,然後再向各中隊分發。
雖然是在監獄,但這個勞改報編輯室,也幾乎是國共搏殺的戰場。老董和老鹿雖然在一個編輯室公事多年了,卻是勢不兩立的對頭。他倆辦公桌對著辦公桌,但除了為工作上的事,平素幾乎一句話也不說,而且倆人都捧著臉,一絲笑容也不露,仿佛是兩個死對頭似的,雖然同處一室,他倆心裏確有著不可化解的仇恨。
丁育心和小邵來編輯室時間短,正是他倆爭取的對象,但老董和老鹿爭取這兩個年輕犯人的手段卻不同,老董時常乘老鹿不在的時候,向他倆灌輸老鹿的奸詐和狠毒,他說:“你別看這個老曆反不言不語,他的心狠毒著呢,他殺過一百多名共產黨員,現在裝著靠近政府,都是假的!他是靠整人來騙取政府的信任,你們可得小心著點。”
而老鹿從不背地說老董的閒話,但每逢月末過犯人生活會時,他都掏出一個筆記本一條一條地講出丁育心和小邵與老董吃喝不分的違紀事例。害得丁育心也經常受到主管編輯室的崔幹事的訓斥。老鹿更能嚴格要求自己,從不接受丁育心和小邵送給他的東西,那怕僅是一支煙,他都用手擋回,而且嚴肅的說:“犯人之間,不許有任何饋贈,這是監規,不容違犯。”
其實監規是監規,人在一起,又怎麼能沒有往來呢?丁育心在八大隊就是大雜工級的犯人了,來到勞改報後,又那能把監規當回事呢?他和小邵經常利用特權,從監獄伙房裏搞來些額外的東西。但老鹿每次加餐,只接受自己應得的一份,對這些“捅毛蛋”搞到的額外食品,他從不覬覦。丁育心和小邵怕他揭發,常常主動送給他些搞到的好吃食,但老鹿堅決不受。丁育心心想:這個老頭真怪,在監獄裏那有犯人不千方百計地想弄到點好吃食呢?況且同事間互相贈送食物,送支煙,這本是人之常情,犯得著連這樣的小事也一絲不苟麼?時間長了,丁育心對老鹿的怪癖也心存不滿了。
但到了冬訓,丁育心才知道,隨便送別人一支煙,也會有說不清的時候。每年監獄裏都要冬訓,到時犯人集中學習,檢討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小事,如果要給你上綱上線認識,還真的不得了。到了冬訓時候,像老鹿這樣的老犯人會拿出一個筆記本,按本宣科,諸如:“一九八零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犯人某某,在教育室勞改報編輯室送給某某香煙一包,牌子是處處紅的,提問犯人,你為什麼要將香煙送給某某?你有什麼目的?你們倆這樣交流感情有什麼企圖?是不是想串通一氣來對抗政府?”天呀!這樣的事誰能接受得了,解釋得清?可奇怪的是,老鹿給他們上綱上線的事都是些送煙混吃混喝之類的小事,至於他倆到伙房“捅毛蛋”的大事,老鹿卻視而不見,從來沒有揭發過。丁育心明白,老鹿的揭發其實也就是表面做做,給政府看的,其實他這個人也是頗有心計的。
有過冬訓的經驗,丁育心和小邵也老道多了。使他們能更清楚的認識到自己涉身的是一個沒有自由,沒有人情,沒有正常思維的一個特殊空間。人在這種特殊空間裏生存,幾千年來約定俗成的道德標準是不適用的。
像老鹿和老董這樣勢同水火的對頭,如果在社會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長久地在一個辦公室裏工作的,人們寧可餓飯,也會不要這份薪水,因為正常的人絕不能忍受自己辦公桌的對面,有一雙時時刻刻監視著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監獄這種特殊的環境裏,這樣的對頭共處一室則是司空見慣的情況,因為理由很充分,利用矛盾分化瓦解敵人這是一種高超的藝術。如果監獄的犯人之間沒有了矛盾,同聲通氣地對抗政府,這怎麼能行呢?監獄是關押敵人的場所,一旦褚衣在身,即便你是受冤的,你得到的也絕對是對付敵人的那一種禮遇。
果然不久,丁育心就深刻地理解了“敵人”這兩個字的涵義了。
已标注为有良知的疯狗的原创内容,若需转载授权请联系网友本人。若违规侵权,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