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恋情（小说）
 
那时候我正在开着车，听到有微信消息进来的提示，抽空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发消息人是母亲，因为母亲向来喜欢给我发各种各样我完全没兴趣点开的视频，跟她说我不喜欢也没用，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发，我想大概这次还是这类视频，所以就没有急着去打开手机看。结果手机却响个不停，遛一眼，都是母亲发来的。
“开车是不能听手机的啊！”我忍不住嘟哝出声音来。仿佛我这样一嘟哝母亲就会听到似的。我多希望母亲能够听到。然而传说的心有灵犀到底没有发生，母亲的消息一直叮叮咚咚到我快到达目的地时才忽然寂静下来。
办完了事我准备回家坐进车里时才想起母亲的消息，点开手机赫然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红点未读提示，都是母亲的录音，我漫不经心点开第一条，就把手机搁在身旁的座椅上，录音会自动播放下去的，我打开引擎，发动汽车上路，那么多条未读录音，足够伴随我一路听回家的。
但是，等等，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抽泣声？情急之中我差点踩了急刹车。侧头看一眼手机，简直不相信那抽泣声是从手机里发出的。但我又确切地知道，那的确是母亲，是母亲带着哭腔在诉说。我惊出一身汗，小心地点击重新播放那一条录音，原来是母亲跟他的关系确定下来了。母亲这是喜极而泣。
我轻吐出一口气，瞬间又紧张起来。他们的关系竟然确定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起上次母亲跟我说起她的那个他……怎么可能？别的不说，单单他是一个比母亲小三十岁的男人这一点就不可能。但是母亲明明白白地在说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了，而那哭声再听就像是幸福的哭泣了。
我忍着巨大的好奇心听微信录音里母亲断断续续地讲述，完全是恋爱中的女人那种没头没脑，直到我回到家，母亲的录音都还没有播放完毕。我静下来仔细听到的最后几条是这样的：
“XX师傅一直教我们要大声说出爱，大声说我爱你，但是还是没有几个人好意思说出口，所以他让我说，我也不好意思对他说。”
“可是他对我这么好，说他知道我的一切心意，说他心疼我承受的一切，他比世界上任何人关心我，他会为我难过……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够狠下心转身不理他呢？”
“我说不出口爱，但是我最后还是不顾一切地向他表白了，我说，你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你，只等你一句话，我都没有问题。嗯……这就算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了。”
“你知道，你外婆去世我没有哭，你爸爸去世我没有哭，但是为他我哭了，这……这就是爱吧……”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条件反射般伸出手指关掉了那条录音，仿佛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身为女儿，当我听到自己母亲这句明知完全属实的话时，还不身不由己地觉得刺耳，可能因为潜意识里我会觉得母亲这样说对不起外婆，更对不起父亲，我不想让他们两人的在天之灵听到。
父亲走，母亲的确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曾经以为母亲就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人，我也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没有痛苦只有轻松悠哉的快乐。我曾经想，做人做到母亲这个境界，算是得道了吧。
没想到原来母亲也会流眼泪，而且是在她八十多岁的时候，而且是为一个从未见面的男人而哭，我不知道该为此心疼母亲还是该觉得好笑，然而我还是隐隐觉得难过，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即便在我年少的时候她会嘲笑我的初恋情怀，嘲笑我为爱情流眼泪，但是我没有理由嘲笑她在八十岁时的恋情。
为情流泪，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我想这是母亲一生中的第一次。也许太迟，但毕竟来了。这不能不让我惊讶虚拟情感的厉害，它打开了母亲的情感泪腺，而这是现实里任何人都没有做到的事。也许母亲哭错了对象，但毕竟还有心可动可喜可悲可哀，就是难得的体验了。虽然我为父亲不平，内心里有个声音又告诉我，该为母亲在八十岁找到爱情开心。
虽然猜测母亲一定兴奋得睡不着，我还是等到母亲那边天亮才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铃声只响了不到一半，母亲就接听了电话，想来母亲一直等着我呢。
“到底怎么确定关系的？他怎么说的？不会再改变了吧？”我一口气问。我太好奇了，当然也担心母亲被骗，我和母亲一辈子不曾就这方面的话题做过任何交谈，如今母亲八十多岁了，我竟然开始担心母亲的情感故事，这是我以前想都不可能想到的。
母亲开始她的讲述，声音平静了很多，还是微信录音里那些话又重复说了一遍，我不方便打断她，老人喜欢倾诉，何况是恋爱中的老人。恋爱中的老人，我的嘴角忍不住为这几个字勾动——生活真是自有它的让人发笑之处。
说到母亲感受到他对她的心疼，母亲的声音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哽咽，可是我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们到底有没有直接对上话呢？您到底是怎么不顾一切地表白的呢？怎么知道关系确定下来了呢？”
“我就是在他的视频底下跟他确认关系的啊，他一直在等我点头同意，以前我都没有跟他说，现在我留言告诉他我同意了，这就是关系确定下来了。没问题了，就等着他来或者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哭笑不得。母亲只是在他的视频下留言而已，他们压根儿没有对上话。这还是母亲的一厢情愿，但母亲却激动地单方面认为他们的关系定下来了。
我的脑海中出现他的视频画面上流水般流动的那些老太太们的字幕，“我听师傅的安排”、“我等着师傅光临”、“我终于找到师傅了，喜极而泣……”，而我母亲的话也会出现在它们之中，那些留言的成千上万的老太太里面是不是也有像母亲这样深陷恋情的？我猜肯定有。我甚至猜想，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在苦口婆心劝自己七八十岁的母亲不要上这种大众情人般的视频博主的当。
可是这就是我母亲认定的恋情。所有的我认为荒诞的不可理喻的骗局在我母亲那里都是真诚的爱情。我的恋爱中的母亲，认定了这是她天定的一份情缘。这是怎样的一份洗脑了得，把我一辈子不看文学书不听靡靡之音情感世界几乎是荒漠的母亲整个儿地换了一个人——让我的母亲突破了一辈子抱持的矜持，奋不顾身地表达了爱意，虽然是含蓄的表达也是母亲平生里的头一次，让母亲在八十二岁的时候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为情喜为情忧为情神魂颠倒为情掉眼泪——母亲当年是多么鄙视那个没出息的为情而哭的少女的我呀！
那天无论我怎么跟母亲说这不算两个人的关系确定下来，母亲都不肯听。她已经完全认定了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等她守护她在人海里寻觅她，他幻化成各种各样的人身借助一种神秘的力量（比如虚拟网络）进入了她的生活甚至就在她身边，不，是在她身后一直默默注视着她保护着她。她看不见他，但她坚信他在。
“你不懂。这就是爱啊这就是爱！”母亲满足地甜蜜地叹息着，一句话就把我推开到她的恋情之外。
那天之后母亲还是继续给我发各种视频来，却不是那个男人的视频，但是母亲说，“你看看，这都是他啊，他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人来陪着我。”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由衷的满足。母亲已经完全被爱情牵动了心，所有的蛛丝马迹的发生都是她变着花样来陪伴她的爱情。
我把在网络上看到的各种老先生老太太们被AI视频准确定位进行情感欺骗的新闻发送给我母亲看，我母亲却没有对他们发表一个字的评论。以我对母亲的了解，母亲的沉默和忽略意味着一句潜台词：“他们跟我不一样。他们那是上当受骗。我不是。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跟他是前辈子的缘分。”
我猜我母亲甚至会说他们是生生世世的缘分——那些腻味进骨子里的情话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我无法跟母亲解释什么叫大数据算法，什么叫依照客户喜爱定向推送相关视频。母亲不会懂这些，即使懂也不会理会这些说法。在母亲那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缘分。你不懂。你就等着看吧！”
我母亲甚至给我抄写来一首他写给她的情诗，所谓写给她自然是放在视频里面向千万人朗读出来的爱情，我都能猜想出这首诗被一个男人用怎样做作的声音朗诵出来却引来一群心水被撩动的老太太们发自内心的尖叫：
《七绝·长情》
一点灵犀两地通，
三生石上旧痕浓。
纵教岁月成沧海，
不改心间最初红。
“你看看他写给我的，你看看他有多爱我。”母亲说。
 “母亲，这显然是AI写的诗。这是赤裸裸的造假啊。您别被他骗了。”我痛心疾首地提醒母亲。
等了半天，母亲一个字也没有回复我。她为此不理我整整三天。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爱情的路上越走越虚拟却无能为力。我怀疑我母亲早晚会给我找到一个AI继父来。
在母亲的朋友圈里，我现在可以看到的动态是这样的：“如何成为一个男人离不开的女人”，“如何成为一个男人的独一无二的女人”，“爱情是人类始终未解开的秘密：量子纠缠”，“爱人，跨越千山万水，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有点怀念前几年迷恋成为亿万富翁的那个母亲了，还有那个一心扑在保健品上往家里大包小包拎各种以糖为主要成分的长生不老药品的母亲，她们都到哪里去了？我甚至主动跟母亲提起她在投资平台上的投资回报，还有她极为推崇的那个世界第一的钛药……母亲都兴致缺缺。
我完全没招数了。看来无论亿万财富还是长生不老，在美丽动人的爱情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或许这也是好事？有时候我也会安慰自己：一个完全的女人的母亲难道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即使一份虚拟的爱情对母亲来说也是爱情啊，即使那是一个人的爱情。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我爱你，与你无关。可是，有时候我也会身不由己又陷入迷茫——我母亲在爱谁？
然而无论怎样，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些AI视频制作者们，你们的视频不要停千万不要停，只要我母亲的手机还能收到视频，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做的视频，在母亲的眼里都是那个人，都是他发来的问候她关心她的消息——那样的话，母亲的恋情就还在进行中，母亲也就永远不会为失恋伤心了。
祝愿母亲的这份恋情永恒——在虚拟世界里，还会有别的洪水猛兽出现吗？
 
 
 
 
 

贴主:尘凡无忧于2025_04_10 13:44:2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