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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人生第二十一章1

送交者: 有良知的疯狗[♂☆★★声望品衔11★★☆♂] 于 2025-04-07 0:06 已读 350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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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育心爐長的位置鞏固之後,他便向政府幹部建議,抽調一些刑期長的,有一定文化基礎的年青犯人到爐前組學習技術,以保證今後車間生產不再出現技術斷檔的情形。這一建議得到劉大隊長的支持。八大隊有個年輕犯人叫李寶玉,罪名是殺人罪,判無期徒刑。李寶玉犯罪時年齡才十二歲,剛開始時在龍江省少年管教所服刑,十八歲後才從少管所轉監來到革志監獄的。這個李寶玉聰明伶俐,育心來到八大隊後,他經常圍在育心身邊丁哥丁哥地叫著,深得育心的喜歡,利用這個時機,育心把李寶玉從配沙組調到爐前組,做了育心收的第一個徒弟。此後又陸續從大隊的其他工種調來幾名犯人,爐前組一半人換成了新犯人。育心之所以向幹部提出這樣建議,其實完全是為排除異已,達到培養自己嫡系的目的。果然新調到爐前組的犯人,都對育心這個爐長惟命是從,育心在八大隊再不是孤掌難鳴,他有了自己的一幫鐵哥們。


監獄內犯人間的勾心鬥角,也和官場大同小異,不玩弄伎倆,不消除異已,不網羅培植自己的嫡系,就將會如履薄冰,不能一勞永逸。但“老保守”教給的秘訣是必須奉行的,育心在自己還身著褚衣時,看家的本領是絕不肯輕易示人的,即便對最忠實於他的李寶玉也不能例外。


當上爐長以後,育心也獲得了紅底胸牌,他也可以獨自進出二門,在監舍和廠區各車間自由活動了。活動範圍大了,丁育心心裏藏有的欲望就強盛起來,他曾多次藉故到位於大門附近的七大隊去觀察,但是大門盤查很嚴格,別說是戴紅牌的犯人,就是戴白袖標的大雜工,也得由幹部帶領才可以出入。這期間革志監獄還真的發生了兩起越獄事件,一起是一個犯人乘人不注意跳進一輛來監獄廁所掏大糞的衛生車裏,被糞車拉出監獄大門,可是他也沒有逃出多遠,就帶著一身尚不及洗掉的糞便被追捕回來。另一起越獄事件有點離奇,越獄者是監獄衛生院的一名當護士的年輕犯人,此人長相就特像女性,所以才被選到監獄衛生院當了護士。他用一條花被面精心縫製成一套連衣裙,又讓家人在接見時悄悄夾帶進來一副假髮,他精心化妝打扮一番,扮成了一個美女,出大門時他朝把守大門的武警嫵媚一笑,武警竟沒有盤查他,他就堂而皇之地從男監大門走出去了。儘管他也沒有逃出二十四小時,他在革志火車站候車時被監獄的追捕隊抓回來了。這兩起越獄事件發生後,監獄對犯人的監管更嚴格了,但也沒有禁絕犯人繼續企圖越獄。


一九七七年秋天,在美女事件發生不久,革志監獄三大隊一名叫李君的年輕犯人,在上夜班之機從車間裏溜出來,乘著當天夜裏下著暴雨,他帶一把鋼釺,鑽進警戒線,竟膽大妄為地把大牆鑿出一個臉盆大的窟窿來,可是他剛剛鑽出去,幾只手電筒的光束就直射在他的身上,緊接著,幾只衝鋒槍同時開火,把李君的胸膛打得就像個篩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李君的屍體被拖到監獄的二門處示眾,所有出工的犯人都必須從這具被衝鋒槍打得像篩子樣的屍體旁經過,中午和晚上收工依然如此,李君的屍體一連在二門處示眾了三天,等到第四天時,屍體都發出了一股惡臭氣味,才被移走埋掉。


這殘酷的一幕確實有震懾力,此後的一段時間裏,革志監獄再沒有發生越獄事件。丁育心此時也真正理解了杜羽珩說的那句話:“小夥子,不用琢磨,在這裏就是給你一雙翅膀,你也是飛不過子彈的。”


其實李君剛開始鑿牆時,崗樓上的武警就發現了,只不過是沒有立即制止。因為監獄此時正需要一個有震懾力的典型,李君是自己撞到槍口上來的。


通過這一事件,丁育心意識到,自己心中的欲望必須先深藏起來,貿然地鋌而走險,只能落得和李君一樣下場。要想實現欲望,必須繼續創造條件,最起碼,要先混到一個大雜工的白袖標。


在八大隊戴大雜工袖標的有兩個犯人,一個是大隊宣鼓劉克水,另一個是站道組的組長陳噓雲。熟悉歷史的人知道,國民黨整編七十四師是國民黨的王牌軍,五大主力中的主力,是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而國民黨整編七十四師五十七旅少將旅長陳噓雲將軍就是眼下擔任革志監獄八大隊站道組組長的陳噓雲。


陳噓雲是在解放戰爭時期的孟良崮戰役被俘的,他由號令千軍萬馬的將軍變成了褚衣在身的囚犯,其地位的落差,常常能透視出人性的光點。


陳噓雲是個標準的軍人,他從黃埔軍校第九期畢業之後,一直追隨國民黨少壯派精英張靈甫將軍南征北戰,戰功卓著,頗受蔣總裁賞識。每次出征前到總統官邸辭行,蔣總裁都設宴款待,席間,有中國第一夫人之稱的宋美齡都要滿斟美酒,親手捧給出征的將士,慰勉的話語言猶在耳,令陳噓雲久久縈懷。


陳噓雲雖然身為囚犯,其良好的軍人素質不改。東北的天氣寒冷,數九寒天都達到零下三十幾度,但陳噓雲一年四季用冷水洗臉搓身,堅持跑步煆煉,行動嚴格規範。他曾擔任過監獄犯人領工員,清點人數,帶隊操煉,一如在黃埔軍校的風範,他喊口號“一、二、一”的節奏感極富感染力,曾被監獄樹立為樣版。在龍江省革志監獄,陳噓雲雖然不是軍銜最高的戰犯,可他在國民黨軍旅中的嫡系位置,使他無可替代地成了在押的國民黨軍政人員的領袖人物。革志監獄的老曆反,一提起陳噓雲都肅然起敬,視為自己的楷模和典範。陳噓雲行為坦蕩、豁達,他常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有令則行,有禁則止才有戰鬥力。”他在監改造期間與政府幹部對話時,總保持著立正肅立的姿式,長期養成的習慣成了他的行為規則,即是與犯人組長和大雜工犯人對話,也用這種立正,挺胸昂首,目不邪視的姿式,答話的聲音如金聲玉振,朗朗上口,承諾的事情雷厲風行,絕不陽奉陰違,口是心非。


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紅日》就是以孟良崮戰役為素材攝製的。《紅日》這部電影也曾到監獄裏放映過,影片中飾演陳噓雲的演員在外形上還真的與陳噓雲有幾分相似。在監羈押的犯人看電影都集中在監內的教育室,每月難得的兩三次,所以犯人們視看電影都好像過盛大的節日。教育室的場地沒有座椅,犯人都自帶馬達子,按中隊序列坐好。政府幹部並沒有禁止陳噓雲去看《紅日》,所以陳噓雲也能通過影片去重睹二十幾年前一身戎裝的自己。


那次,監內放映電影《紅日》,丁育心有意坐在了陳噓雲的身邊,他關注的並不是電影裏的場景,他特別想知道,做為親歷此戰役的陳噓雲將軍看這部影片時的表情如何?


教育室裏演電影的光線很暗,只有偶爾銀幕上出現強光的場景,才能看清楚身邊的人的面部表情。因為丁育心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旁邊的陳噓雲身上,所以才有了最細微的觀察。當電影演到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將軍威逼下屬軍官們要殺身成仁,為黨國效忠時,丁育心看清了,旁邊的陳噓雲眼睛盯著銀幕,冷如鐵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臉上的肌肉在那一刻禁不住在微微地抖動。丁育心領悟到,此刻陳噓雲的心裏絕對像海潮澎湃,像瀑布懸傾。看過這場電影後,乘一個無人的機會,丁育心悄聲問陳噓雲:“陳老,電影裏演的場景都絕對真實嗎?”(因為丁育心一向尊敬陳噓雲,一貫稱喚他為陳老)陳噓雲知道丁育心是政治犯,所以他也就沒有回避丁育心的探問。


陳噓雲笑了,說出一段意味深長,但極端深刻的話。


他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才是藝術嘛。藝術的真實並不等於歷史的真實。歷史的真實是國民黨失敗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你說對嗎?”


陳老說完這句話還點了丁育心鼻子一下。


有一天晚飯後,丁育心悄步進入站道組的房間,當時房間裏只有陳噓雲一個人,他呆呆地坐在桌子前在看一樣東西。丁育心進屋來他竟沒有發覺,那是丁育心第一次見到陳噓雲眼裏噙著兩顆碩大的淚珠。


丁育心輕聲喚道:“陳老,您怎麼了?”


陳噓雲回頭見是丁育心,便用手揩掉眼裏的淚花說:“我今天是怎麼了?倒變得兒女情長了呢?”


丁育心側目一望,只見陳老的手裏捧著一張已經發黃了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長相端莊的年輕婦女懷抱著一個嬰兒。


他想,這照片上的母子一定是陳將軍的妻子和孩子,便隨口說道:“壯士忠肝猶慕戀,英雄赤膽亦柔腸嘛。”


陳噓雲歎口氣說:“唉!都快三十年了,我真是愧對他們母子啊!”


丁育心不忍再去觸動陳將軍的傷懷,便悄聲退出了他的小屋。


在革志監獄裏,當時還管押著好幾位國民黨戰犯。國民黨青年軍江淅支隊支隊長景洋可謂是一個特殊的典型。景洋是黃埔軍校第十期畢業生。按照校齡論資排輩,他應該是擔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的林彪的同期同學。時代風雲變幻,兩同學背道而馳,一個聲威顯赫,曾是共和國的副統帥;另一位卻沉渣墮底,在新中國的監獄裏關押了二十多年。


景洋在解放戰爭中期被俘的,開始是隨軍關押,1948年才轉送到龍江省第一監獄。當時龍江省第一監獄還設在龍江的第二大城市齊齊哈爾市。文革中監獄搬遷,由龍江省第一監獄和第九勞改支隊合併,再加上龍江省女監,三個單位並在一起,創建了革志監獄。景洋也由齊市遷解到荒涼的三肇平原。


景洋是革志監獄的勞改積極分子,年年都受到政府的表彰和獎勵。他認罪態度好,在獄中表現積極,對自己的行為規範得很嚴格,從未有過違規違紀的事例,曾被革志監獄樹立為勞改標兵。


他最突出的表現是精讀毛選四卷。毛選四卷他能從頭到尾一字不錯地背誦如流,許多犯人親眼目睹過他背誦毛選四卷的精彩表演。那是在監獄教育室裏舉行的背誦毛選四卷的表演大會,景洋的表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他不須按秩序從頭背起,而是隨著提問人的要求任意指出一篇,他都能倒背如流。


他背誦《為人民服務》一篇,用他特有的江淅語調,從頭背起,“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逗號)所以,(逗號)如果我們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句號)……”通篇背出,竟連一個標點都不遺漏,真是大神奇了!


當時全場悄靜無聲,全監幾千名犯人聆受到的是一次超凡的記憶表演。當時景洋已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一個老人有如此強健的記憶,這真叫人感到驚奇。二十幾歲的丁育心自恃自己有超人的記憶力,那時,毛選四卷是要求“天天讀”的,即是監獄也不例外。熟能生巧,丁育心那時只能達到別人隨意念一段,他就能準確地報出是在那篇文章中的,可景洋這位快六十歲了的老人,他的記憶能達到隨你念出那一段,他能準確地說出這一段是在那個頁面上的。可見這些年他精讀毛選,下了多大的功夫。監獄樹立他為犯人學毛選的榜樣,是名符其實的。


然而,這只是表層的東西,真正的、深刻的,他骨子裏永遠無法抹煞的東西,是由另外的一件事透視出來的。假設,如果景洋是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改造,憑他的表現,或許早些年就會獲得特赦的。可他不幸在一所普通監獄裏服刑,他出色的表演只能使他獲得些標兵之類的虛名。況且,他的壽命沒有熬到全部在押戰犯一律特赦的那一天。


1977年十月,景洋得了不治之症,住進了監內的犯人衛生院。當時革志監獄的管教科科長是一位名字叫任彪的老公安,他二十歲時就在北大荒的勞改農場裏擔任管教員工作,與景洋有過多年的改造和被改造關係。雖然位置不同,但人總還是有感情的,況且景洋一貫是服法改造的犯人,出於政府幹部對一名在押罪犯的關懷之情,在景洋的彌留之際,任科長專程到衛生院去看望他。可就在任科長剛推開病房的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之際,景洋已到了最後時刻,他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從嘴裏吐出來的是一聲長歎,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老蔣啊老蔣,你他媽的太完犢子了,我苦苦地等了你二十多年,到現在你還沒回來,我心真不甘啊!”清理景洋的遺物,從他二十多年間一刻不離身的那枝派克金筆的筆管裏,竟檢查出一根黃燦燦的金條來。正是從景洋的身上,丁育心讀懂了曹操的詩“尺蠖之屈,以求伸矣,龍蛇之蟄,以存身矣……”也悟識了“百年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


革志監獄關押的國民黨戰犯,軍銜最高的要數胡高參了。看過電影《三進山城》的觀眾能記得,那部影片裏有一個胡高參,他真名叫胡克亭,職銜是國民黨東北保安公署中將參議。解放戰爭被俘後,一直收押在龍江省監獄。嚴格地講,胡高參並不是一個軍人,他更像是一介書生,他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蠅頭小楷,寫出來簡直就像用刀子刻出來的一樣。


丁育心和胡高參並沒有同在一個大隊改造過,對於他的軼事只有耳聞,沒有親見。他只見過一部胡高參贈送給一位犯人的用蠅頭小楷謄寫的毛主席詩詞手稿。那位有幸得到胡克亭饋贈的犯人也是一位可稱得上書法家的犯人,龍江省大慶市的許多牌匾就出自於這位犯人之手。他曾對丁育心講述過胡克亭的軼事。


新中國剛成立時,被關押的歷史反革命對新政權敵觸情緒極大,在押的國民黨軍政人員身在監獄,心裏卻想著變天。監獄規定,每天晚上八點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播節目,監內一切活動停止,都要收聽廣播。


胡高參對國共決戰的大局並沒有高明的主意,但對待收聽廣播卻想出來了絕妙的對抗措施。他發明的棉團事件足以證明他的確不愧為國民黨的中將高參。


每晚收聽中央台的廣播,在押的國民黨軍政人員端坐在鋪位上,似乎是全神貫注地在收聽廣播,可是耳朵裏都塞上了棉花團,而發明這個方法的,就是胡克亭胡高參。後來,此事被監獄查曉,胡克亭受到了嚴管的懲處。


歷史其實就是一面鏡子,人世間的功過是非都能在歷史這面鏡子中明察得如微似細。國民黨做為中國大陸上曾經的統治者,在一九四九年就被解放軍驅逐到那座現今非常富庶的海島上去了。這批曾經為國軍征戰南北的將軍,承受了失敗者的屈侮,在新中國的監獄裏關押了二十幾年,丁育心有緣與這幾位將軍在一個飯槽子裏覓食,在一張大通鋪上共眠,能用筆把他們身著褚衣時的軼事披露出來,則可以給塵封的史料充填點活龍活現的景觀。人骨子裏的東西是很難改變地,只要能有所思考,就能夠感受到,生命的靈犀,不僅是光燦燦的,也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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