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章4
到了革志監獄以後,丁育心才真正悟識到,他以前的那種初生牛犢的虎勁是多麼的天真可笑。監獄不是賓館,這裏的客人不是用請柬邀來的。這裏需要的是秩序,況且弱肉強食本來就是生物進化的固有法則,期望多有獸性,少有人性的罪犯遵循正直人的行為規則,這無疑是荒唐可笑的。
有了貼切的感悟,再活動起來就自如了。丁育心把鋒芒隱蔽,對監內所發生的事情漠然置之,與這個狼群裏有棱有角的頭狼、惡狼稱兄道弟,有時也不免違心地奉承幾句。他知道,像他這樣初來乍到的,首先要表現得不偏不倚,對兩派之間都不可表現得過從親密。最關鍵的一條要嘴有遮攔,眼有深淺,不該說的絕不出口,不該看的絕不可看。逢是政府幹部為某一件事來做調查,裝聾做啞是最好的辦法。有了這種以屈求伸的韜晦之計,不到三個月,丁育心便得到了八大隊“宣鼓”的賞識,他出色的朗讀能力得到用場,成了八大隊讀報紙的犯人。很快又成為大隊版報組成員,也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犯人小組的學習組長,“宣鼓”再給犯人發放生活物資時,他也享受到了犯人組長級的待遇了。監獄中,犯人的組織是嚴密的。最基礎的組織叫三人小組,犯人每三人一個小組,獄規嚴格規定,這三人小組要做到行影不離,這是防止犯人脫逃的最有效的措施。三人小組,同吃、同住、同行動,既便是上而所,也必須三個人同來同去,一人有便溺,那兩個人既是沒有屎尿,也得陪著蹲坑。脫離三人小組,就要受到懲治。 三人小組之上是按勞動組織劃分的小組,小組裏又有業務組長和學習組長兩名高級犯人管著。業務組長管勞動分配、學習組長管生活紀律。別瞧不起這兩個管十多個人犯的小頭目,他們的權力可是不容小覷。因為每餐開飯,每組都由這兩位組長掌勺分飯菜,兩把小小的飯勺,緊緊地控制著犯人們饑腸打結的肚皮。眼大手小,組長的勺頭有准,誰能填飽肚子,這可就得仰仗組長的旨意了。在組長之上,中隊裏還有大雜役犯人,那更是身著褚衣的貴族。革志監獄的大雜役犯人叫施工,宣鼓,站道子的。施工是管生產的,全中隊所有犯人勞力由他統配;“宣鼓”是管宣傳鼓動的,他的權力比施工還有震懾力,他管紀律、管學習、管生活、管脫離車間後回到監舍的一切事宜;站道子的,則是夜間值班巡視的犯人,這批人也是“宣鼓”手下的嫡系打手。以毒攻毒,是政府的策略。正因為如此,犯人之間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事情也就屢見不鮮,不足為奇了。人真是可憐,真是卑鄙,為了自身的利益在窘困的空間裏,竟然為掐到一點點有限自由或者是有效的生存方式而煞費心機。
革志監獄八大隊是鑄鋼車間,主要的生產任務是煉鋼。丁育心被分到爐前組當了一名煉鋼工。監獄中的勞動組織雖然是依工種之分,但在勞動中,卻和工廠的工人大不相同。冶煉時由爐長全權負責指揮,其他人犯都是工具,爐長說怎樣操作,下邊的人就怎樣幹,生產品質由爐長一肩擔承。當時革志監獄八大隊有電孤爐一座,能熔煉鋼水2噸半,一爐鋼生產成本上萬元。冶煉時配備有爐前化驗室跟班檢驗,爐長是鑄鋼車間舉足輕重的犯人。丁育心剛分配到爐前組時,爐長是一位年近六十歲的老曆反,他有熟練的煉鋼技術,但因為是特殊的環境,他的技術不外傳。操作時,他只是機械地指揮下麵的犯人一會兒往爐裏加料。一會兒用鐵耙攪拌,往爐內加合金配比時,他從來不讓別的人犯插手,當第一個試樣化驗結果出來後,爐內的變化萬千,但這位老爐長確實經驗豐富、技術嫺熟,無論第四個試樣的化驗結果如何,他都能像變魔術一樣,七調八調,到第五個試樣回來,保證是合格的一爐好鋼。許多犯人都想偷學他的技術,可是他從來不認真教授,有的犯人已經跟他學了好幾年,但鋼爐離開他還是玩不轉。有幾次他生病了,政府幹部也只好讓他帶病到爐前坐鎮指揮,幹部也拿他毫無辦法。他有技術又不傳,犯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老保守”。這種情況在監獄中並不鮮見,八大隊車間裏所有設備都有特殊的奧妙,諸如配電室出點毛病,廠裏的電氣工程師來了,一時也難於判斷。但把在配電室的操作犯人找來,不知他在那裏弄一下,就能正常運轉了,車間裏的天車,別的犯人替班,你都摸不准開關。這是監獄工廠的一種特殊景觀,技術保密,在設備上做點小手腳,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保持住自己在監獄中的既得地位。犯人們都是被剝奪到幾乎一無所有的人了,有了這一招,離開他就玩不轉,他才可以坐穩江山不被替換。這也是犯人們利用技術手段來保護自己最行之有效的伎倆了。
丁育心悟到了這種奧妙,便把學技術當成了一種非常迫切的企盼,他暗地留心“老保守”的操作,也不時向這位性情古怪的老曆反遞笑臉。但“老保守”並不買他的帳,冶煉過程中一旦到了關鍵時刻,“老保守”就支使丁育心去幹點別的活去了,等他回到了爐前,關鍵操作已經做完了。“老保守”把丁育心看成是他最大的威脅,因為當時八大隊爐前組的十名犯人中,數丁育心的文化程度最高,人又聰明,“老保守”極力遏制丁育心偷學他的技術,正是他維護自己生存空間的本能,此前在政府幹部的指令下,“老保守”已經帶過幾個徒弟了,有一名叫楊立新的年輕犯人,跟“老保守”學徒已經五年了,可是除了正常操作之外,遇上點特殊情況,他的徒弟都還是不能應變,非得請他出山不可。一九七七年夏天,在監獄裏服刑二十多年的“老保守”要出監了,當時政府開了相當優厚的條件,留他在革志監獄就業。可老保守沒有答應。他臨出監的那一天,把一個小包裹塞給了丁育心,對他語重心長地說:“小丁,我知道你特聰明,以前我防著你,其實這是環境使然,這些書籍和資料留給你吧,你判的是無期徒刑,你能用得著它。”
丁育心知道,這是“老保守”的真傳,他留給自己的是一柄保護傘,他把這份珍貴的饋贈,偷偷地保存下來,一有空就如饑似渴地學習。
“老保守”走後,他的徒弟楊立新當上了爐長,政府又從監獄的就業工人中,調來了一位熟悉煉鋼技術的“二哥”擔任爐前技術顧問,才把車間的生產維持下來了。可是“老保守”的徒弟和那位“二哥”的技術可差多了,爐前經常出現品質問題,而且每爐鋼的冶煉時間也大大超過從前,耗電量增長了,爐齡下降了,這給丁育心創造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老保守”走後不到兩個月,車間承接了一批錳13鋼種的冶煉任務。當時從監獄材料庫領來的是一批劣質錳鐵,含磷量過高,冶煉中一加入錳鐵,鋼水中的磷成分就超標。這個技術難題把爐長楊立新搞得焦頭爛額。
有一天一爐錳13鋼,從夜間八點開爐冶煉,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六點,一爐鋼還是不合格。正常煉一爐鋼兩個小時,可這一爐都煉快十個小時了還不合格,無法出爐。再這樣煉下去,把爐壁煉穿了要出危險。楊立新無奈,只好請示當班幹部,要報廢這爐鋼,只能把爐內的鋼水倒掉了。這一陣子,當技術顧問的“二哥”看出了丁育心的技術實力,雖然操作時他聽從指揮,一切按爐長的指令辦,但他對爐長的不屑常常寫在臉上,個別探討,他也能說出個一二三,所以,這位擔任技術指導的“二哥”對丁育心便挺器重的。
那天,值班幹部是大隊的楊教導員,楊教導員雖然不是技術幹部,可他在鑄鋼大隊當一把手多年,對煉鋼並不陌生,也深知這一爐鋼水的價值上萬元,他也不敢輕易地就作出報廢的決斷。
楊教導員來到爐前,問爐長楊立新“怎麼了,這爐鋼要報廢了?”
楊立新說:“沒有辦法了,再煉恐怕爐壁要穿。”
楊教導員當時環顧所有犯人,那意思是,你們都是這個意見。這時刻,丁育心意識到機會來了,他便大膽地對楊教導員說:“不是沒辦法,我認為可以繼續冶煉。”
楊教導員眼神一亮問:“你能把這爐鋼煉出來嗎?”丁育心已胸有成竹,知道這爐鋼的癥結在哪兒,所以也底氣十足地回答:“我可以試試,但是……”。他話未全說,楊教導員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擔任技術顧問的“二哥”也向楊教導員建議讓丁育心試試。
楊教導員果斷地說:“我臨時任命丁育心擔任此爐次爐長,現在一切操作聽他指揮,你們放心幹吧。”得此明令,丁育心心裏暗喜,馬上說:“好吧,楊教您別走,您就在爐前看著我指揮冶煉。”說罷,丁育心一揮手,對爐前的所有犯人說:“現在吃飯,吃完飯聽我的指揮重煉。”
他說完,又對著配電室的操作犯人說:“現在停電吃飯”,他又指令一名犯人把爐門開啟。其實,丁育心胸有成竹知道這爐鋼為什麼才煉成這樣的。其實道理很簡單,“高溫脫硫,低溫脫磷”。這是煉鋼的基本常識,這爐鋼磷超標,不把溫度降下來,是無法脫下磷的。楊爐長的失誤就在這裏,一爐鋼已煉了十個小時,爐內的溫度高怎麼能脫下磷呢?他不明言,故作玄虛,正是“老保守”教給他的秘訣,他讓停電打開爐門正是為了降溫,說吃飯是托詞。也真該丁育心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吃完飯,重新送電,只用四十五分鐘,取樣送檢,化驗室即報出了完全合格的化驗單。
僅此一舉,便使楊教導員對丁育心刮目相看。第二天下午八大隊爐前組全體犯人正在監舍休息,楊教導員和劉大隊長來到監舍,召集全大隊犯人開會。在會上當即宣佈對犯有嚴重失職錯誤的爐長楊立新關禁閉反省的決定,並宣佈由丁育心擔任爐長的任命。這次會開得很突然,但丁育心必須有所表示,因為楊立新在犯人中是有根基的,他貿然赴任,是坐不穩這把椅子的。
在會上,丁育心當著全大隊犯人的面,對大隊長宣佈的決定表示了異議,他舉手發言說:“政府對我的信任我表示感激,但叫我當爐長還不能勝任。我請求政府不要關楊爐長禁閉,我可以當楊爐長的副手,保證今後在生產中做好他的參謀。”
丁育心的謙虛態度贏得了犯人們的好評,但政府的處理決定是不會更改的,犯人出了品質事故就要受到懲罰,況且事實證明,這是人為過錯,如果不是丁育心煉鋼有功,他在會上敢對政府的決定提出異議,應該是與楊爐長同罪的。可是楊教導員沒有責罰丁育心,開完會,他把丁育心叫到辦公室,問道:“你為什麼對政府的決定表示不滿?”
到了辦公室裏,丁育心才說出了心裏話,他說:“其實當爐長我可以勝任,但是楊爐長是入監多年的老犯人了,爐前組的犯人都是他的嫡系,不如此表示,這些犯人會給我製造麻煩的。請政府放心,在楊爐長關押禁閉這段時間,我敢保證爐爐鋼合格,但過幾天,政府必須解除楊爐長禁閉,我資歷淺,難已服眾。煉鋼是由多人操作的,下麵的犯人不協作,我孤掌難鳴。”
丁育心採取這樣姿態,是因為他熟知監內的規距,“欲速則不達”他不當面表示一下,就會背後挨冷箭。在楊爐長被關禁閉這三天,丁育心代理爐長,爐爐鋼都煉得漂亮,政府幹部對他信任增強了。三天後楊爐長複出,爐前組又是他的天下了,丁育心以退為進,又擔當了他的副手。楊爐長和大隊的“宣鼓”犯人劉克水是老鄉,隊裏有相當一批嫡系鐵哥們,這一夥犯人串通一氣使絆子,特別是當宣鼓的劉克水,他更懂得鬥爭策略。他向大隊主管改造的幹部舉報丁育心寫反動日記,他深知,這是對付政治犯的最好口實。果真,丁育心寫的一批手稿又被政府幹部查抄了,他也因此受到了關禁閉的懲罰。
丁育心遭到暗算,楊爐長擠走了這顆釘子,可是他好景不長,接著又一連煉廢了幾爐鋼,巨額的經濟損失終於使政府幹部清醒地認識到丁育心的價值。主管生產的劉大隊長沒和其他幹部打招呼,就到監獄的禁閉室把丁育心放出來,他鄭重地在全大隊幹部會上宣佈“撤掉楊立新,由丁育心擔任爐長,今後那個幹部再懲罰爐長,必須由我這個大隊長審批。否則,我就扣那個幹部的工資!”經過一波三折的鑽營,丁育心的爐長位置坐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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