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章2
一九七七年元月十九日下午,丁育心被押送去龍江省新肇監獄。新肇監獄的地址在省城與B市之間一個荒僻的小站。十多年前,這所監獄從北安市遷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那時候,這條連接省城和B市的鐵路還沒有動工修建。是不是因為有了這座監獄,才設計修建了這條鐵路,就不好考究了。有了這條鐵路,去監獄服刑的犯人也能免受些苦頭,多得點實惠。因為,正是有了這條鐵路,去監獄探視親人的家屬也方便多了。
這次押送丁育心去監獄的是翠嶺公安局的兩名員警,其中年齡大的員警是丁育心一位女同學的父親。押送途中,雖然一直給他戴著手銬,但對他的態度很和氣。
火車從省城開出三個小時以後,駛進了荒涼的三肇平原,多少年前,三肇平原是一片無邊無沿的蘆葦塘。據老人們說,那時候,這一帶非常富庶,是魚米之鄉,也是土匪藏身匿跡的所地。後來,塘水乾涸了,露出了白花花的鹽鹼地,別說長莊稼,就是長草,也長不到三寸就燒死了,再加上天災、戰禍、匪患、鬧得這一帶異常荒涼。
大約是囚犯們不需要立體交叉橋和文化貿易中心的緣故,監獄都建在荒涼之處,這幾乎成了國際慣例。蘇聯的囚徒大都去西伯利亞,法國的巴士底獄雖然毗近巴黎,但這可是百餘年以前的事了。現在法國的罪犯是否還能聽得見盧浮宮的鐘聲,這倒沒有人考究,但拿破崙是死在荒島上,這倒是確真的。除了監獄這樣的機關會遷到三肇平原這樣荒僻的地方來,是沒有什麼人願意到這個連草都不生的鬼地方來的。
一路上,兩名員警給丁育心提供了盡可能的優待,還破例給他買了一袋罐頭等食品讓他帶進獄裏。
下了火車以後,沒有什麼人來接,他們一行三人只好徒步走去。丁育心肩扛著行李,年輕的員警為他提著那袋食品,隨著離監獄越來越近,丁育心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和光明的世界比較,監獄本身就是一處見不到陽光的禁所,一提到監獄,人們便與陰暗、潮濕,散發著黴氣,裸露著醜鄙的空間聯繫在一起,自然就會想到那些大盜、飛賊,兇狠殘忍的龍頭老大之類的人物。
監獄乃是人世間最隱蔽,最鮮為人知的地方,在這裏,一切人世間的殘忍、兇狠、狡詐、冷酷更顯得毫無摭掩,一切做人的道德、倫理、規則、情感都變得毫無意義。人幾乎成了麻木不仁、毫無人性的野獸,儘管這群野獸是關在鐵籠子裏的,但人以類聚,獸以群分,罪犯在相互間角鬥的時候(也可以理解為野獸在互相撕咬),除了最原始的本能之外,依然是沿襲著我們民族(也許是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約定俗成的一些陳規陋習,那就是幫派、鄉黨、江湖義氣。總之,現今社會中麻醉人們靈魂的一些黑社會規矩,在監獄裏也有他們滋生繁衍的沃土。人被剝奪了自由,自我保護的能力就異常薄弱,在沒有能力自己保護自己的窘境中,這些古老的陳俗陋習就獲得了更得天獨厚的發展機遇。
丁育心此前,已有過幾年的蹲看守所的經歷,對囚徒生活並不陌生了,也悉熟諳通些必須恪守的規矩。但監獄和看守所畢竟不同,在看守所裏,只是一間斗室,囚徒們一天24小時朝夕廝守,惹不起,也躲不起。所以牢頭叫剛下火車的(對新來的犯人的稱謂)去抱便桶,你來不得半點猶豫,否則,一通窩心拳腳會叫你找不著北。
監獄的空間大了,況且有了勞動的權利,也就有了表現自己的機會,人自身所具備的素質和技能,都能給自己帶來些實惠和利益,在監獄裏服刑總會比在看守所囚禁好熬些吧!
丁育心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態和經驗步入了監獄。儘管,以前讀古書,他也讀到過諸如一百“殺威棒”之類的句子,但畢竟耳聽為虛不是眼見為實。況且,號稱新中國的監獄,這些古老的陳俗還有嗎?然而,丁育心入監的第一天,他就嘗到了一頓特殊的“肉餡餃子”。
在新肇監獄那兩扇森嚴的黑鐵門外的一棟平房裏,押解丁育心的兩名員警為他辦理完遞解手續,丁育心就由一名身穿囚服,戴著雜工袖標的老年犯人引導著走進了黑鐵門裏。
這個老年犯領著丁育心,把他送到鐵門裏的一個小院裏,這個小院仍有磚牆,而且磚牆上面還有一道鐵絲網,院門的大牌子上寫著新肇監獄入監隊。丁育心以為,這個入監隊一定也是個由政府幹部監管著的所在,豈料一進到院裏,竟連一個穿警裝的幹部的影子也沒有。這裏邊登記的、管事的、看門的、守院的,全是清一色的戴著白袖標的犯人。
丁育心剛剛進門,兩位膀大腰圓的犯人凶巴巴的一聲厲吼:“把衣服全脫掉。”這吼聲像炸雷一樣在頭上震響,丁育心不由得心裏一哆嗦。身在禁地,由不得自己,他只好遵令一件件脫衣服,當脫到身上僅剩下條內褲時,做人最起碼的廉恥心使他有點遲疑,不料,後面的大漢見丁育心停止了動作,一揚手,手中的鑰匙鏈便在他的脊背上印出了一道血痕。
“他媽的,都是老爺們,你還怕強姦你嗎?快脫光!”
一鑰匙鏈便打掉了丁育心所有的自尊,他只好把僅有的一塊遮羞布也扒去。
“往前走,去褪一褪煞氣。”後面的大漢又是一鏈子。
丁育心被驅趕到另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原來是一間浴室。裏邊的浴池裏已經放滿了水,水是紅顏色的,像是血水,這是施放了高錳酸鉀的溶液,也是每一名新進監犯人必經的手續。沒有點膽量,還真的不敢入這個池子。丁育心明白,這是全身消毒,是監獄防止疾病侵入的必備措施,他便毫不猶豫就跳進池子。
帶他進浴室的大漢咧嘴說了句:“他媽的,你小子還挺麻溜的,好像你不是頭一回來。”
根據蹲看守所的經驗,丁育心知道這時候冒充“二進宮”能給他帶來些好處,他想起了申豔波曾說過的那句話,便故意說:“哼!不瞞您說,這地方我是常客了,監獄是我家,窩頭是我媽、不常回家看看,我還真有點怪想的呢。”
這招果然很靈,丁育心跳出浴池時,那一鑰匙鏈便免了。回到了原先的屋子,丁育心脫掉的衣服,已經被打好包了,一個寫著名字的小木牌掛在上面。另一套嶄新的囚服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張登記丁育心物品的紙單,遞到他手裏,讓他簽字。丁育心仔細一看,這登記表上,除了他的衣服之外,別的物品都沒有登。他當時還以為別的東西可以還給他,能讓他帶進監去的。可是他簽好字後,後面的犯人就催促道:“還愣著幹啥,還不走哇!”
丁育心說:“還有東西沒還給我呢?還有許多吃的,還有那兩袋餃子。”
“怎麼,還想吃餃子?”在登記桌後面的一個顯然是頭兒的犯人朝站在丁育心身後的幾個彪形大漢擠擠眼說:“好哇,那就給他吃一頓肉餡餃子吧。”
丁育心不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他身後的犯人又把他領進另一間屋子,這是一間光線很暗的空屋子,丁育心剛一進屋,後面的犯人一個粘蹄,就把他撂倒了,進屋來的幾個犯人先把他用繩索吊了起來,很嫺熟的就把一個頭套套在了他的腦袋上。這是一個特製的頭套,是用厚厚的棉絮做的,戴上它,眼睛便被蒙住了,頭部和臉部也被有效地“保護”起來。丁育心還來不及爭辯,便成了個拳擊耙子,被這幾名犯人“逛起了花園”,從東邊打到西邊。他像個吊在半空中的沙袋,被擊打得在空中搖擺。這幾個人顯然都是戴著特製的拳套,拳頭擊打在丁育心身上,雖然使他疼痛不已,但絕沒有傷筋動骨的危險。況且頭套捂在他臉上,想喊也喊不出來,這時,丁育心才清醒地領略到了這一頓“肉餡餃子”的滋味。
大約有十多分鐘,他才被放下來,並被摘掉了頭套,這時,丁育心才看清,原來剛才發話的頭兒也進了這屋來,他歪頭問:“怎麼樣?還想吃餃子嗎?”
這一頓“肉餡餃子”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丁育心說:“不,我不想吃了。”
“那還有什麼東西沒給你登記嗎?”剛才發話的頭兒笑呵呵地問。
丁育心已經嘗到厲害,他不敢再造次,只好說:“沒……沒有了,你登記得很仔細。”
“對了嘛,早這樣乖,誰還能難為你。”這個頭兒朝手下的幾個犯人呶呶嘴說:“把那兩包餃子給他帶進去吧,算是對這小子的獎勵。”
就這樣,丁育心過了入監登記這一關,帶著一身傷痕和兩包餃子被送進了入監隊的大屋子裏,而其他罐頭、水果等許多吃用之物就都被洗劫了。
這間大屋子裏已經有了幾十名像丁育心一樣的新入監犯人,他們都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鋪位上學習。見丁育心進來竟還能帶進兩包餃子,都用羡慕的眼神盯著他,這兩包餃子居然能標誌出新入監犯人的品級,好像丁育心是個挺特殊的人物似的,連正在組織學習的組長(也是新犯人)也趕忙把最好的鋪位給丁育心騰出來了。
送丁育心來的戴袖標的犯人走了,入監隊裏的新犯人便不再拘謹了。丁育心身旁的犯人問他:“怎麼,你沒有開皮?還把餃子帶進來了?”
丁育心苦澀地一笑說:“來吧,大夥都嘗一嘗餃子。”
他這樣說了,可是新犯人面面相噓,沒有一個人敢過來吃餃子。這時,領著新犯人學習的組長,用手指一指貼在牆上的監規。丁育心抬頭一看,第二條就是:“犯人之間,不准混吃混喝,不准贈送東西。”他不以為然地說道:“嗨,就是幾個餃子,這不算什麼東西,願意嘗的,就過來吃吧。”
一位年長的犯人湊過來說:“小兄弟,你自己吃吧,我們不敢吃的,如果吃了,叫雜工知道了,不開皮,就是掛馬桶蹶著,那滋味可比這餃子難咽多了。”
丁育心不好再讓,只得自己獨享這兩包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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