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十七章2
一九七五年十月下旬,丁育心被押解回翠嶺,他從紅旗區看守所剛押解回到翠嶺公安局時,還以為自己可能是要被釋放了呢,後來讓他到後院裏來,他以為這是又將他送進收審站的,他那裏知道原來翠嶺公安局和收審站毗鄰的紅磚房已經被改造成一個小看守所了。這個新建的看守所只有六個小號,每個小號也只有兩米寬,四米長的狹窄空間,但這個小看守所在嚴打時曾同時關押著一百多名囚犯,那時一個小房間裏最多塞進二十多個人,晚間起來撒尿,回去時就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
丁育心被押回來時,這個新建的小號裏卻只關押了六個人,正好一個人一個房間。在看守所,住單間和戴戒具都是罪行重大的標誌,這裏關押的六個人也就是只有四萬多人口的翠嶺鎮的“罪大惡極”的囚犯了。丁育心在紅旗區看守所後來是一直戴著重鐐的,但這是因為他對梁大剛的反抗行為而戴的監規鐐,這種腳鐐是用鎖頭鎖的。蹲過看守所的人都知道,凡是腳鐐用鉚釘鉚死了的,就是因為罪行重大才戴上的,這種腳鐐雖然比監規鐐輕便些,卻是死刑犯的標誌,因此用鉚釘鉚死了的腳鐐也叫死刑鐐。翠嶺看守所眼下關押的這六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戴著死刑鐐,就是關押在一號監房的那個姓孫的老頭,據說這個老頭曾擔任過國民黨的少將,他是因為組織反革命集團罪被捕的,在龍江省的新肇監獄裏已經服了十幾年刑,一年前因為又發現了這個孫老頭的新罪行,才被押解回春城的。二個月前孫老頭被押到翠嶺看守所來,他是翠嶺看守所建成後收押的第一個犯人。
丁育心被押回來不到一個星期,也就是一九七五年的十月三十一日,龍江省又一次召開鎮壓反革命公判大會,在龍江省各地統一時間,不同地點鎮壓了一小批階級敵人。這個孫老頭押到翠嶺來,就是為了這個目標的。對於“一小撮階級敵人”說來,殺他一小批,這是最有震攝力的,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就是靠這樣的手段得以鞏固的,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殺人更能讓人觸目驚心了。
孫老頭被處決後,丁育心被換進孫老頭住過的一號監房,這個一號監房在走廊的最裏面,和別的監房空間一樣大,只不過是房間裏的水泥地面上有一個固定的鐵環,這就是用來鎖死刑犯的地環。丁育心被換到這間房後,他的心裏刷地像透進了一股冷氣,這是個死刑號啊!所幸的是他當時沒有被砸上死刑鐐,所以這顆恐懼的心還稍微有一點點寬慰。
後來,隨著犯人的增多,翠嶺看守所的幾個小號也陸續關進十幾個人,丁育心所住的一號監房也關進來兩個犯人,一個叫郭回子,是個小偷,另一個叫白玉,是個慣盜,有了同監犯,不僅時間好打發了,他懸著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放了下來。
然而,情況很快就起了變化,一九七六年元月上旬一天下午,看守所裏剛剛吃完晚飯,全國的看守所都是吃二頓飯,早八點,晚三點.,這是固定的時間。那天,翠嶺看守所晚飯吃的是玉米粥.。在看守所吃玉米粥,這已經算是細糧了。這熬得爛爛的玉米粥,比幹硬的窩頭好下咽,況且,吃玉米粥,每個囚犯還可以分到一小塊羅蔔鹹菜,這一小塊鹹菜你可以像品嘗牛肉幹一樣的一點點地享受,比喝那種清湯寡水的爛菜湯好多了。
開完晚飯,看守所的走廊裏突然來了好多員警,他們一個一個監號巡視。丁育心端坐在木板鋪上,禁不住瞪眼望著號門。
“你瞅什麼?”一聲厲喝驚得他打了個冷戰。
“沒……沒瞅什麼呀!”丁育心趕忙應答。
“你出來!”在號門的小窗上俯視的警官聲言厲色地指令。
丁育心只好遵令站起,號門打開了,他低頭鑽出只有一米高的號門,未待他抬頭,側身在號門一側的警官一個腿絆,便把他按倒在號門外的走廊裏了。這時,看守所的馬所長從預審室的房間出來,把一付大號的腳鐐扔在了丁育心的身邊說:“就用這付吧。這是用鉚釘鉚的。”
門外的兩個員警按著他,又從收審站的勞動號叫來了的兩個收容人員,並拿來了鐵砧和鉚釘,把腳鐐鉚死了。
一刹間,丁育心的頭腦暈眩了,心立即像被一塊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他乞憐地左右觀望,為他戴鐐的警官的臉像鐵板一樣的冷漠。他的心像被一柄無情的利劍刺穿,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使他下意識地呼叫起來:“為什麼給我戴鐐子?我不是死刑犯!”
這時,翠嶺公安局預審股的王股長臉色凝重地從預審室裏來到丁育心面前,嚴肅地說:“丁育心,給你戴鐐,這是形勢的需要,你要正確對待,這是監規鐐,不是罪行鐐,你先回號吧。”
丁育心拖著重鐐又被押回號裏,同監號的兩個犯人面面相覷,都用一種不忍對視的目光望著,更使丁育心產生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恐懼。
翠嶺公安局看守所有一位名叫楊雲龍的看守員,他妹妹楊雲秀是丁育心的同班同學。丁育心被押回來後,楊雲龍經常在深夜獨自值班時偷偷地塞些食品給丁育心,丁育心對楊雲龍的好心是萬分感激的,可現在楊雲龍變得都不敢和丁育心對視,他的眼神看到丁育心的時候,分明有一種不能明言的憐惜,而且迅即就躲閃開了。
這種境況下,丁育心心裏產生了一種迫近死神的恐懼。有了這種意念,他細細觀察,發現幾乎所有看守員看他的目光都變得很特別,平時他有點輕微的違規違紀行為,看守員都不加責罰,而對他的監管則是戒備森嚴,每次外出放風,看守員都離他幾步遠,眼睛盯著他,仿佛像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窮兇極惡地狗急跳牆似的。
當一個人預感到死亡迫近,死神獰笑著向自己招手的時候,儘管他可能是個從來沒有冒過險的人,他也會在死神的遇迫之下別無選擇地為掙得到活下去的機會要鋌而走險。
丁育心心裏琢磨,難道我就像擱在砧板上的活魚,只等待人來宰割嗎?我這麼年輕,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嗎?我不甘心啊!我要掙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做百分二百的努力。
丁育心開始做脫逃的準備。首要的問題是想辦法卸掉腿上的腳鐐子。另外,還必須要有個強健的身體。為此他首先要抓緊鍛煉。羈押他的小號是個橫豎才二米寬的小屋子。每天他用手拄著東牆,腳蹬著西牆,便可以一步步向上攀升,開始鍛煉時只能向高攀升一米多,便累得氣喘吁吁了,隨著一天天堅持鍛煉,過了半個月,他竟可以從鋪面一步步攀升到天棚。但向上攀升,手腳支撐,一步步上升,做得很平衡,往下來便不行了,每次他只好在升到貼近天棚後一撤手,便從棚頂摔下來,重重地摔在床鋪上。開始的時候為防摔傷,他還在木板鋪中間墊好棉被,後來索性什麼也不墊了,反正天棚離鋪面只有三米左右的高度,摔一下也不礙事的。這樣堅持鍛煉了一個多月,他自覺得身體可以了,便為卸掉腳鐐子而絞盡腦汁了。在監羈押的犯人,如果得了重病急病,要到翠嶺林業局的醫院裏去診治的,而去醫院要走大約兩裏路。丁育心心想:只要我得了重病,當然就可以卸掉腳鐐子了。為此,他便絞盡腦汁想怎樣才能使自己得到一次能去治病的機會呢?可小號裏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別無他物,要想使自己致病,也要煞費心機,丁育心的目光盯在了每日用來洗臉、洗衣用的肥皂上了。他用手把一條肥皂一點點地摳碎,再背著監舍裏其他兩名犯人的眼目,把摳碎的肥皂吞咽到肚子裏。這一招很靈,吞下肥皂後,他便開始嘔吐,吐出大量的泡沫,一吐一大桶,為了逼真,丁育心又把舌尖咬破,使吐出的泡沫裏帶有血色。同號的兩名犯人及時把丁育心的情況報告給看守的班長,負責丁育心案子的王股長來看守所觀察,看見丁育心不停大口地嘔吐,而且吐的泡沫液裏有血色,便真的相信丁育心得了重病,指示給他卸掉了腳鐐子,但沒有安排丁育心去醫院診治,只是找來個醫生,把丁育心提解到看守所的值班室裏,叫楊雲龍班長專門看護他,給他打點滴。王股長說:“丁育心准是天天鍛煉從天棚上摔下來。跌傷了內臟所致。”一連四五天,丁育心都在值班室裏打點滴,這時逃跑的機會很好,但他又猶豫了:楊雲龍班長是對他最好的班長,他在專職看護,從值班室裏逃脫,他是要擔干係的。為人做事,要講究個“義”字,我不能陷有恩於自己的人落到擔干係的境地。就這樣,雖然在三.四天打點滴的過程中,丁育心有多次逃脫的時機,但他沒有採取行動。過了幾天,丁育心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不用再打點滴了,又把他押回到小號裏,這時他又後悔自己沒有抓住時機。隨著身體的恢復,丁育心又擔心病好了,會把腳鐐子重新再戴上,這樣他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
丁育心終於下定決心,那是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那天,翠嶺看守所是一位姓丁的班長值班,這個班長是個回民,犯人們叫他丁回子。翠嶺看守所號內沒有衛生池,小便便到馬桶裏,要是大便,就要請示班長,班長心情好他就開門放你到看守所院內的廁所裏去。丁育心早就計算好了,早上六點鐘,他請示丁回子班長,要求到院內的廁所去解大便。丁回子班長看著他大病剛愈還顯得蒼白的臉色,沒有多想,便拿鑰匙打開了號門。
丁育心鑽出號門,三步並做二步穿過走廊出了監號的大門,翠嶺看守所的院牆,是用約五米高的木板圍起來的,他早就觀察好了,廁所旁有一只舊啤酒箱,蹬在啤酒箱上往上一竄,手便能扳住木板牆頭。那時丁育心才二十二歲,又曾是籃球運動員,只要手扳住牆頭,攀上木板牆跳下去,就可以逃脫了。
在丁回子班長還在鎖號門的時候,丁育心已竄到院子裏,他按事先計畫好的方案蹬著箱子,攀上牆頭縱身就跳了出去,木板牆外是一條小河,河水雖然不深,但是水涼刺骨。丁育心跳過牆頭,便匆匆地淌水過河,慌忙過河時他跌倒在河裏了,當時他穿著一身運動秋衣,從河裏爬起來,浸透了水的秋衣便像一身沉重的盔甲一樣了。他顧不了許多了,穿著這身盔甲淌過河,爬上土坡,穿過鐵路,一直跑到翠嶺的北山上,跑進了北山坡上的松林裏。這時,別說是跑,就是走他也走不動了,他只好手扶著棵小松樹,勉強地站住了。他心裏知道,追捕的人是很快就會趕來的。北山坡上的這片松林,是片清蕩林地,沒有隱蔽之處,只有向上攀登,到了雜草灌木叢生的闊葉林帶,他才可以隱身匿跡。但此刻他已經走不動了,需要短瞬的休息。北山坡是他自幼熟悉的地方,向上攀過崗梁可到大青山的縱深,往東可以直通二道口的密林,只有往西是條絕路,鐵路採石場的懸崖橫斷了往西的路。丁育心心想:此刻往上往東都不行,只有往西才能暫時躲過追捕,他用手扶著樹,一步步挪到了西邊採石場的斷崖處。果然像丁育心料想的那樣,公安局追捕他的人立即出動,連在押的犯人,也選出幾十名來參加對他的追捕。他們上了北山坡,便分成二個隊,一隊向東,一隊向北。
不巧的是,那天正是“六一”兒童節,北山崗脊處有一夥小學生在教師的帶領下野遊,往北追捕丁育心的這隊人攀上崗脊,向這群小學生詢問,小學生異口同聲地說,沒有發現有人上來。這夥人便斷定丁育心沒有爬上山梁,一定還在山坡的松林裏隱蔽,便返回來從崗梁向下搜索。
丁育心斜臥在採石場斷崖處的一簇雜草旁,片刻的休息已使他恢復了一些體力,他剛想起身往東邊行走,一個順山坡下來的民兵發現了他。這個民兵見丁育心躺臥在一簇雜草叢旁,便端槍厲喝;“丁育心,你站起來!”
丁育心側頭一望,見來了個民兵,而且只有一個人,他便無所懼恐地說:“你站住!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從這斷崖跳下去!”
發現丁育心的民兵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見丁育心態度決絕,便真的站住了,他端著槍說,“丁育心,你的罪行不致於死,何必要自尋死路呢?聽我的勸告,你可千萬別做傻事!”丁育心見這個小青年態度挺和氣,便認為有隙可乘,對他說:“這位朋友,如果你肯網開一面,我肯定會終生感激你的。怎麼樣,你睜只眼,閉只眼,放我一馬,我不會忘了你的。”正說這些話時,丁育心發現,又有一名身穿警裝的人包抄過來。一刹間,他的腦海裏閃現出一種魚死網破的念頭。他知道,如果兩人都發現了他,是誰也不敢放他走的,他猛然竄起來,沿著斷崖邊的松林帶,又狂跑起來。
“站住,別跑!再跑就開槍了!”後面的民兵厲聲喊著。丁育心已是到了掙命的時刻,根本聽不進去這種吆喝。他還是拼命的跑。
“噠……噠噠……噠噠噠……”後面的衝鋒槍響了,丁育心只覺得身邊掠過冷嗖嗖的風,子彈打得身邊的松枝跌落,他又跑了有二裏多路,終於再也跑不動了,一頭栽倒在一棵小松樹旁。後面追捕的人迅即追到,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摁在了山坡上,追捕的人把丁育心的雙膊扭到身後,用一根八號鐵線擰綁上,是用鉗子擰緊的,鐵線都深深地勒到肉裏去了。
押解丁育心回看守所是從車站附近的水泥橋上過河的。小鎮裏已經把丁育心逃脫的消息傳開了,街道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一種視死如歸的意念襲上丁育心的心頭,他昂著頭,凜然地從夾道觀看的人群中通過。來到公安局的院內,當班的丁回子班長竄過來照他屁股狠踹了一腳,嘴上罵道:“你……你可把我騙苦了。”他還想再踢,但他的行為立即被公安局的魏局長喝止了。魏局長訓斥道:“你想幹什麼?”說著魏局長朝丁班長的屁股上也踹了一腳。
又把丁育心押回到監舍,同監的犯人們都像迎接凱旋的將軍一樣,朝他點頭,並豎起大拇指,雖然他這只是一次失敗的越獄,但在這些犯人的眼裏,他也真是條漢子啊!
重新被關進監舍後,丁育心低頭仔細一看,才發現他身著的運動服褲襠處有一個被子彈洞穿的彈洞,多懸啊!這顆子彈,如果再高幾分幾厘,即便是不能把他打死,恐怕他人也是被打廢了!
丁育心在翠嶺公安局看守所又關了幾小時後,便被一輛警車押解到離翠嶺100多公里遠的鐵力市看守所去了。這個看守所戒備森嚴,四周圍是高牆電網,從此,丁育心再想尋覓脫逃的機會就比登天還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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