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十七章1
第十七章
春城市郊,座落在半園河畔的東方紅公社向陽大隊是一個聚居著百餘戶人家的小村莊。在這個小村莊最東頭的一所四合院裏,住著一戶非常神秘的人家。這家的戶主是個名叫胡桂香的寡婦。她年齡不過四十多歲,在公社裏雖然也掛著社員的名,可她從來不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而她的生活卻十分富足。經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裏出出進進的。據說,來往的這些人都是她死去的男人的朋友。反正,胡桂香能在向陽大隊平平安安地居住,都是仗著向陽大隊黨支部書記胡鵬飛的照應。據胡桂香說,胡鵬飛是她表哥,這個表哥究竟是姑舅親,還是姨娘親,也沒有人來尋根問底,只是聽人們傳說,胡書記老伴的精神病在多了這門表親以後犯過幾次。還有一次向陽屯從不撒謊的放羊娃瑣柱說他親眼見到胡大娘拿著菜刀把胡大伯從胡桂香家一大清早攆出來,當時胡大伯只穿了一條褲衩。不過這件事,在屯子裏最愛管閒事的快嘴張二嬸悄悄地問鎖柱的時候,鎖柱卻改了嘴,說是他看錯了,那根本不是胡大伯,他是看見了胡大娘拿著菜刀攆一條大花狗從胡桂香家跑出來的。
申豔波像掙脫了樊籠的一只小鳥,坐了大半宿車,清晨時分在春城火車站下了火車,她沒有敢在市里露面,在半園河畔的樺樹林裏躲了一整天。天完全黑了以後,她才鑽出樺樹林,踩著鏡子面似的冰河,沿著熟悉的小路拐彎抹角地走近向陽屯的這所四合院。她在門口左右顧盼一會兒,才輕輕地用手敲了三下門環。
不一會兒,從屋裏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嘴裏還吹著口哨。他漫不經心地開了門,見到申豔波站在門旁,驚喜地說:“喲,是九妹來了,快進來吧。”
“師母在家嗎?”申豔波進院子後問,“這裏現在還有誰?”
“沒有外人,能活動開的,都走了,除了師母之外,就大姐一個人在這裏悶著呢。”那青年答道。
“大姐?秋英大姐在這兒?”申豔波似乎很興奮,她連忙問道,“大姐是什麼時候來的?”
“來的?哼!她這趟來得可真叫不易。”小夥子撒著嘴說,“是我和小狼三幾個人在老警眼皮底下劫出來的。”
進了上屋,屋內胡桂香和李秋英兩個人正對坐著喝酒呢。申豔波一進屋,胡桂香從炕上下來,親熱地摟住申豔波說:“唷喲,是老疙瘩回來了,可把師母我想壞了。快上桌吧。”
李秋英也很驚訝地說道:“喲,是什麼風把九妹吹回來了?”
申豔波毫不客氣地上了桌,她連筷子都未及拿,就伸手在盤子裏抓了幾片紅腸填到嘴裏,邊嚼邊說:“我在對岸的樺樹林裏呆一整天了,可餓壞了。”
“怎麼?你也是剛從悶子裏飛出來的?”李秋英給申豔波斟了一杯酒說道,“若不然,你是不會一頭就紮到這裏來的,對吧?”
“可不,”申豔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這回可非同小可呀!連捕票都下來了,要不是遇到好人,恐怕咱姐妹就難見面了。”
“老五,你到外面去瞧著點。”胡桂香吩咐站在地上的那個叫老五的小夥子說,“看看九妹帶來尾巴沒有。”老五不情願的翻了翻眼睛。
“去吧,一會兒有機會叫你們敘舊。”胡桂香用手拍著老五的肩膀說,“到了家裏,師娘不會慢待她的。”
老五出去了。胡桂香又滿臉堆笑地說:“老疙瘩,你這回來可得多呆幾天了。過幾天,我把你們九姐妹都聚來,正好你大姐一時半晌走不了,叫你們好好敘一敘姐妹的情分。”
“大姐,你不是在遼寧掉腳了嗎?”申豔波問道:“你是怎麼飛回來的?”
“咳!一言難盡啊!”李秋英又灌了一杯酒,她臉色緋紅,淒然地說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呀!這次多虧了五弟和小狼三了,要不是遇到他們哥幾個,恐怕咱姐妹倆見面就難了。”
“別說這些淒涼話了。”胡桂香又斟滿了三杯酒說,“來吧,為你們姐妹相逢幹一杯。”
老五又從外面回到屋裏來,他像個傻子似的沖著申豔波笑著。
吃完了飯,申豔波說:“師母,我想在你這兒住個把月,等天氣暖和了我再出去,現在外面挺緊的,我得避一避風。”
“行啊,這是我求之不得的呀!”胡桂香眯縫著眼睛說,“你師父在的時候,預備下這個窯,就你沒在這兒住過了。這不是現在就你大姐一個人在裏邊住呢,別的沒有,粗茶淡飯我還供得起。不過,今天晚上,你得陪一陪五哥。”
老五在一旁斜著眼睛貪婪地瞄著申豔波。
“那我現在就走。”申豔波瞪了胡桂香一眼站起身來,真的要往外走了。
李秋英趕緊一把拉住了申豔波說道:“嗨!九妹怎麼耍起小孩子脾氣來了呢,師母不過是說句玩笑話。今晚咱姐妹在一塊兒,好好敘敘。”李秋英把申豔波攏在自己身邊坐下了。她又對站在地上慪氣的老五說:“行了,你快去睡覺吧,別那麼沒出息,人家剛一到家,你就像蒼蠅見了血似的。”
老五望瞭望申豔波,又瞅瞅胡桂香,起來氣哼哼地走了。
胡桂香又陰陽怪氣地說道:“老九哇!你可太薄情了。聽說你悶在翠嶺了,你五哥都想帶幾個人去把你搶出來呢!你一到家,就給他吃了個閉門羹,你也太狠心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申豔波翻了翻眼睛說,“我知道極樂園的規矩,我在這兒住多少天 ,將來我按天向你交錢好了。我可不像三姐,四姐似的,在這裏給你當搖錢樹。”
原來,向陽屯的這個四合院,是一所極其隱蔽的賊窩子。還是胡桂香的男人也就是李秋英和申豔波的師傅,那個綽號叫李老賊的男人活著的時候,就在向陽大隊落腳紮根,鋪開了這個點子。這所四合院是李老賊花錢蓋的,也是他精心設計的。這所四合院裏有一間十分隱蔽的地下室,就是取名叫極樂園的那個秘密所在。這是專供他們這一夥避難藏身的。幾年前,李老賊在外省犯案被捕,臨上了斷頭臺都沒有供出極樂園這個秘密所在。
半年前,遼寧省法院對天龍這一夥罪犯也做了宣判,天龍被判了無期徒刑,李秋英僅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在押送她去鐵嶺監獄服刑的途中,在瀋陽火車站的月臺上,在老五和小狼三這一夥亡命之徒掩護下,李秋英乘機逃跑了。
她回到極樂園不久,就聽到了丁育生受刑的噩耗。她和丁育生相處一年多,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感情,她覺得丁育生是她的一個挺知情識趣的情人。
當晚,申豔波和李秋英倆人躺在地下室的床鋪上,偎倚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大姐,你真正愛上過一個人嗎?”申豔波眼裏閃動著奇異的神采,問李秋英,“比方說你遇到過一個值得你愛的小夥子,你就像被磁鐵吸住了似的,發瘋地愛上了他,不顧一切地愛著,甚至就是為他去死你都不會後悔的。”
“哈哈,小瘋丫頭。”李秋英用手撫摸著申豔波的頭髮,不以為然地說,“你今天怎麼突然說起傻話來了呢?世界上哪有那麼個像磁鐵似的小夥子,會把我們九妹這顆瘋瘋癲癲的心給吸住啊?”
“有的,大姐,我不騙你,我真的遇上了這樣的一個人,”申豔波把頭伏在了李秋英的胸脯上說,“我發瘋地愛上他,只要能嫁給他,我付出多大的代價,做出多麼大的犧牲,我都心甘情願!”
“喲,還真的有這樣的事?”李秋英不禁奇異地問道:“這個人是誰?一定是個非常英俊、非常有本事的大英雄吧?”
“他叫丁育心,是我這次在翠嶺收審站裏認識的,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他,他已經把我的魂兒勾去了。”申豔波悄聲低語地向李秋英傾吐了心衷。
“丁育心?”李秋英眨了眨眼說,“他是不是丁育生的弟弟?就是幾個月前在春城釋放的那個小夥子?”
“對,就是他。”申豔波說,“他真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的好人,我的心已經完全被他佔領了,世界上要是沒有他,我就再也見不到光明了。”申豔波的心沉浸在一種美好的意境之中。
“噢,就是那個見了女人,臉通紅通紅的小帥哥呀!”李秋英抿嘴笑了笑說,“我兩年前見過他,那時他可還是個真童子呢。”
“可現在他已經結婚了,他愛人叫齊霽芳,是個教師。不過,我還是愛他,我要不擇手段的把他搶到手!”申豔波像個天真的小孩子似的賭氣說著。
當夜姐倆說了大半宿的悄悄話……
申豔波逃走的第二天早上,翠嶺公安局像炸了窩,劉福忠對丁育心也不講什麼劉叔的情面了。丁育心開始時想一口咬定他什麼事也不知道,可是申豔波是從門裏逃出去的,開門的鑰匙掌管在丁育心手裏,在事實面前他想抵賴也抵賴不了。丁育心橫下心來,好漢做事好漢當,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懲罰自己都認了吧。
當天上午,丁育心就被押送到紅旗區看守所關進小號。丁育心以為頂多關個把月小號,就會把他放出來的,他那能想到,從此他的人生道路將更坎坷……
四月中旬一天上午,丁育心剛放風回來,號門上的小窗口打開了,紅旗區看守所的副所長梁大剛拎著一串鑰匙,打開號門後對丁育心說:“你提審”。
梁大剛押著丁育心來到看守所的提審室,前來提審丁育心的是兩個陌生的員警。
“你對自己的罪行考慮得怎麼樣了?”員警用丁育心非常熟悉的套路開始審訊。
“我不該放申豔波逃跑……可……”丁育心以為員警問的是這事,可還未待他把話說完,員警就粗暴地打斷他的話頭說:“我問的不是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交代你所犯的嚴重罪行!”
“嚴重罪行?”丁育心迷惑了,他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嚴重罪行。
“你看看這是什麼?”一個員警把十幾本日記從抽屜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說,“這些不都是你親筆寫的嗎?”
丁育心看到桌子上的這十幾個日記本確實都是自己的日記,他又覺得很奇怪。這些日記本齊霽芳不是說她親手燒掉了嗎?今天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裏呢?他不禁問道:“這些日記本,你們是從哪兒得來的?”
“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這裏面有許多言辭都足夠判你死刑了!”員警威嚴地恫嚇道:“你小小年紀,反動透頂,就想明火執仗地和共產黨對著幹,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從提審室回來,丁育心腦袋裏亂哄哄的,心裏就像被壓上鉛塊一樣沉重,他思索良久,想到了只有史俊林才會落井下石必欲置他於死地的,但這些日記是怎麼落到了史俊林的手裏呢?難道是霽芳真壞了良心?她不僅褻瀆了自己對她的感情,而且還作出了這樣落井下石的卑劣事情?他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齊霽芳的影子總在腦海裏閃動著,任憑他如何思憶,從那張充滿著嫵媚和溫柔的臉上也尋覓不到醜陋的地方。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是她幹出來的,心裏也不願意承認真是她幹出來的!
天啊!這是怎麼了?她真的變了嗎?她對自己信誓旦旦的那些表示難道全都是假的嗎?丁育心閉上了眼睛,他腦海裏的那張臉在變形,變得冷漠,變得醜陋,變得猙獰。那夜雪地裏那個可憎的身影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狠狠地砸了幾下自己的腦袋,恨恨地說:“唉,天啊!我真愚蠢,難道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嗎?”
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丁育心又被梁大剛提出來,他發現,審訊室裏只有一個年輕人。他剛在那截低矮的木凳上坐好,這個年輕人就用洪亮的嗓音鄭重宣佈:“翠嶺區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現依法開庭審理原告齊霽芳訴被告丁育心離婚案件,本案適用簡易程式,由審判員遲建強獨任庭長審理,現向被告丁育心送達起訴書。”
儘管在丁育心的心目中,齊霽芳的形象已經不再是個純潔的天使了,但他對離婚依然感到很突然,而且在一切都簡化到不能再簡化了的荒誕時代,這樁離婚案的審理倒挺鄭重其事,他又感到有點滑稽。他接過起訴書後並沒有著急看,而仰起臉問道:“離婚?真是齊霽芳提出來的嗎?如果我不同意離呢?”
遲庭長嚴肅地說:“你有權表示自己的態度,但離婚與否不是你說了算!而是由本庭來判決。”
“好啊!”丁育心冷笑著說道,“那你們還假惺惺地來這一套幹嘛,我的小命都捏在你們手裏,還能幻想保住家庭老婆麼!”
遲庭長說:“那好,你在起訴書送達回執單上簽字吧,一個星期後等候本庭判決結果。”
“我不簽字!”丁育心故意挑釁道:“除非齊霽芳親自當面來送達,送我回號!”
遲庭長也無可奈何了。
紅旗區看守所的監號和春城看守所的監號略有不同,號門上的小窗是方形的,恰好能伸出一個頭來,而窗口是由一扇插板關閉的,這個別具一格的窗口就是紅旗區看守所的獄警們懲罰不遵不守監規的囚犯的常用刑具。獄警發現那個囚犯犯規了,就會嚴令他把頭從小窗口伸出來,然後將插板從外面一撥,插板就卡在了囚犯的脖子上,這樣囚犯就似被枷在囚車裏,只露出一個光禿禿的腦袋,獄警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用槍探子或鑰匙鏈抽打這個無法躲避的腦殼了。這是這裏最常見的一道小菜,凡是被關押在紅旗區看守所的人沒有品嘗過這道菜的犯人幾乎微乎其微。而且紅旗區看守所的監號裏是用木板搭起來的兩尺高的睡鋪,所有犯人每天都是被嚴格要求面對著牆壁盤腿端坐的,標準姿勢是“五心朝上”(腦芯、手心和腳心)稍有鬆弛,就要受到責罰。紅旗區看守所的頭號惡棍就是副所長梁大剛,犯人們背地裏都叫他“梁閻王”他手裏經常拎一截用三股電線擰成的鞭子,他管這叫“老虎尾巴”。梁大剛動手抽人時,先要叫你要摸摸他的這根“老虎尾巴”,然後再狠狠地抽你,你越喊叫他就抽得越狠。而且這個“梁閻王”還有偷窺癖,他時常在走廊裏把窗口上的黑布簾只扒開一條縫,把眼睛貼在縫上一動不動地向室內偷窺,甚至有時他會悄無聲息地打開小窗,自己也把腦袋伸進室內來監聽,這一招是最損的了,因為這樣監聽法是沒有什麼人能逃得了他比獵犬還靈敏的耳朵的。
丁育心住的這個監號裏一共關了5個犯人,一個是殺人犯,常年戴著死刑鐐,還有一個是摸包的小賊,另兩個是強姦犯。強姦犯是“梁閻王”的老虎尾巴最常侍侯的,而且“梁閻王”每次都專往那惹禍的地方打,搞得那兩個強姦犯一聽到“梁閻王”的聲音,就渾身發抖。
丁育心提審回來,心情變得特別焦躁,他心裏老想著那些煩惱事,也就忘了要盤腿坐好的規矩,而是側身躺在床鋪上了……
砰!號門被踢了一腳,“梁閻王”站在小窗口前,他窺見丁育心躺在鋪上了。丁育心一驚,馬上坐了起來。
梁閻王罵道:“你他媽的當這裏是賓館嗎?把腦袋伸出來!”
丁育心沒有嘗到過厲害,他順從地把頭從小窗口伸了出去,哢地一聲插板一滑動,丁育心的腦袋就卡在窗外了,梁閻王用手輕輕地摸著他被剔光了的頭說:“你小子不是他媽的挺有鋼嗎?還敢咆哮法庭,現在還敢叫號麼?”梁大剛顯然是聽到了丁育心和遲庭長的對話,他一提這事,讓丁育心不由得怒火中燒,他不耐煩地說道:“這是我的私事,我有權利拒絕。”
“什麼!你小子嘴還這麼硬?是腦殼發癢了吧!”梁大剛說著手裏的鑰匙鏈就猛抽下來。
“哎呀!”一種鑽心的疼痛使丁育心不由得叫出了聲。
“你也知道疼啊!”梁大剛又猛抽了幾下,然後戲弄地說:“滋味如何?”
丁育心怒目而視,但腦袋卡在窗外,也只能像被按在砧板上的一條活魚任其宰割了。
梁大剛抽開了插板,讓丁育心把頭縮了回來,他在外面警告說:“你這是第一次,我先饒了你,下次就沒這麼便宜了。”
梁大剛說完關上小窗走了。
丁育心受此淩辱,心情更壞了,他把牙咬得嘎嘎直響,臉色鐵青,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當天晚上快要就寢的時候,又到梁大剛值班了,時鐘已經當當地敲了九下,可他就是不喊就寢,號裏的犯人們只好仍端坐著。
丁育心聽到身後的小窗輕微地響動,他歪頭一瞄,發現正是梁大剛又把頭伸進號內來監聽了,一瞬間,他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一股豪氣,騰地一步就竄到窗口,伸手就把梁大剛的頭給卡住了。梁大剛像殺豬般地嚎叫著,可丁育心就是不撤手,嚎叫聲驚動了值班的武警,連在所長室裏已經脫衣躺下了的趙所長也披著衣服跑過來了,但梁大剛的頭被丁育心的手卡住,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丁育心厲聲說:“你叫爹,叫爹我就撒手!”
位置顛倒了,兇神惡煞的梁閻王也不得不服軟,他連哭帶嚎地說:“爹!爹!你就是我的親爹啊!”
一絲報復的快意襲上心頭,丁育心才把手撒開了。梁大剛的頭縮了回去,幾分鐘後號門打開了,趙所長厲聲吼道:“丁育心出來!”
丁育心知道這一頓開皮是躲不過去的,他也就毫無畏懼地弓身鑽出號門,他還沒有直起腰來,就被躲在門旁的一個武警一腳踹趴在地上了。緊接著幾個武警就把他按住了,趙所長拿來一副重鐐,在號門口就把重鐐給他砸上了。丁育心被戴上了重鐐後,梁大剛才拎著他的那條老虎尾巴湊過來,他掄起老虎尾巴就猛抽起來,丁育心雖戴著重鐐,本能使他要掙扎起來,梁大剛見了,更是沒頭沒腦地抽下來,一鞭子正抽在丁育心左眼眶上,左額頭和左眼眶被抽裂了個大口子,鮮血淌了出來,左眼也立刻腫得像個核桃似的。丁育心只覺得眼前一黑,他以為是左眼被打瞎了,他更瘋狂地掙扎起來,這時站在一旁的趙所長才出面制止說:“快!把他先關進號裏,兩個武警像拖死狗一樣把丁育心塞進監號,號門又“咣鐺!”一聲鎖上了。丁育心額頭上的鮮血還在流,號內的那個殺人犯扯過來一條白毛巾給丁育心包紮傷口。這時丁育心的右眼才能看清東西,小賊和那兩個強姦犯都朝丁育心豎起了大拇指,十多分鐘後,趙所長從號窗上塞進來一卷繃帶和一些藥棉碘酒等,吩咐號內的犯人說:“給他包紮一下。”
還是那個殺人犯親自動手,他一邊為丁育心包紮傷口,一邊俯在丁育心的耳畔悄聲說:“行,兄弟,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這件事出了之後,丁育心雖然受到一頓暴打,額頭也落下了塊傷疤,並被砸上了四十八斤的重鐐,但此後紅旗區看守所再也沒有看守敢把頭伸進號門裏來監聽了。丁育心也受到了犯人們的敬重,連梁閻王也收斂多了,再也沒有來找丁育心的麻煩。
一個星期後,遲庭長又來到紅旗區看守所開庭,這次原告齊霽芳也來了,是青山林場學校劉副校長陪齊霽芳一起來的。丁育心的左眼雖然消腫了,但還是像個烏眼雞一樣,他帶著傷痕拖著重鐐進了審訊室,看到腹部已經微微隆起的齊霽芳時,他一句狠話也說不出來了,眼淚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揪斷情腸他能不傷心麼?奇怪的是一向最愛哭的齊霽芳此時竟沒有掉一滴眼淚,她的淚腺怎麼就乾涸了呢?
丁育心噙淚說道:“我同意離婚,家裏所有的財產都通通給齊霽芳,我只有一個要求……”
丁育心噙淚看著齊霽芳說:“霽芳,也許你腹中的胎兒就是我能留在這人世上唯一的一點點骨血了,倘若你對我還有一點夫妻之情,我希望你不要把孩兒打掉,今後不論你把他帶到誰家,只要不讓這孩子凍著餓著,我就終生感激你了……”
對這點要求,齊霽芳爽快地答應了,她說:“這你放心吧,他也是我的親骨肉,我一定會把他撫養成人的。”
原告被告對離婚和財產分割都沒有歧義,一紙離婚協議書很快就當庭形成了。
協議書的內容只有兩條:
一、 雙方共同財產全部歸女方。
二、 女方承諾保證腹中胎兒正常分娩,嬰兒出生後暫時由母親齊霽芳撫養,孩子的監護權待其父親丁育心解除刑罰後另議。
丁育心爽快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像上次一樣,他簽完字後把筆一甩就凜然說道:“送我回號!”
但這次,那個遲庭長還真為丁育心說話了,他說:“協議書上雖然全部財產都歸女方,但丁育心即使去服刑也需要行李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這樣吧,齊老師回去好好為丁育心準備一下行裝,把東西送到看守所來就行了,將來丁育心會用得著的。”
齊霽芳也點頭答應了。
丁育心揪斷情腸,痛苦了一段時間後心情反而冷靜下來,他思考著,我究竟是犯了什麼罪啊!以前的事情已經下過了結論,難道那是個騙局?後來的這些事都是一步步逼我走上來的,打史俊林,放跑了申眼波,包括反抗梁大剛,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難道夠判我的刑麼?最要緊的還是那些日記啊!這才是使自己致命的!自古以來,罪大大不過造反,這反革命罪是說大就大,沒有個譜的。丁育心這時才真的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聽育生哥哥的勸告,把這些日記本都一把火燒光了。
光陰就在枯燥的生活中悄悄流逝,秋天來臨了。丁育心眼望著鐵窗外面的樹葉由青綠變成枯黃,又一片片從樹上飄落,心也像這悄然而至的秋天一樣,變得越來越深沉。人大約都是這樣的,沒有了牽掛,心裏反而少了些焦躁和憂煩,他想著,此時霽芳應該分娩了,生的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呢?自己應該給出世的孩子起個名字了,和他同監號的小賊被判了強勞二年,他幾天後就要被送走了。這半年來,這個名叫李奇的小賊已經和丁育心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了,托他捎出一封信去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沒有紙和筆呀!
無論在任何苛刻的環境裏,有思維的人總是比動物聰明多了。小號裏雖然不准有針線,但囚犯們用掃地的筲條絲也能做成最原始的縫衣針,而尼龍絲的襪子拆開來,就是用不盡的絲線,有了這兩樣,不是也可以在衣服上繡字麼?丁育心有了主意,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在自己結婚時買的那件白襯衣上繡了八個字:“生男即昕,生女慧心”他把這件襯衣讓李奇穿在身上,交代這個小兄弟出去後把它捎給齊霽芳,他相信李奇這個小兄弟是一定不會辜負他的重托的。
丁育心被關押在紅旗區看守所的6號牢房裏已經快半年了,和他同號的囚犯已經換了幾茬,他和那個殺人嫌疑犯依然是老班底,絲毫沒有獲釋的跡象。這半年來,對他的審訊也在不斷地升級,開始時,還是翠嶺公安局政保科的姓白的科長負責提審他,後來換了春城市公安局政保處一個姓崔的處長,而且問訊的內容也花樣翻新,不僅要深挖他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攻擊偉大的黨和英明領袖的罪行,連他以前被關押時與同監犯人說的一些話,他在山場勞動時和青年工人李文講過的詩詞,也成了他的新罪行。罪不夠,隨便湊,在那種人妖顛倒的時代,反革命這個罪名可是大過了天的,一句話,甚至一個字都可能著惹來飛天橫禍的。丁育心回憶著上次和他一道被押上審判臺的那十幾個反革命都被判了什麼樣的刑罰了。
那個出身是地主婆的農村婦女,只是將毛主席的畫像,用剪子鉸成了鞋底的紙樣,然後千針萬線地納起鞋底了(在中國農村,手工做鞋是很普遍的),就被扣上了“懷著刻骨的階級仇恨,竟敢把偉大領袖畫像用千針紮穿,這不是和巫婆用針紮那種小紙人一樣地惡毒麼?於是這個農村婦女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還有春城市文化館的宋長青老師更冤(就是審判時在丁育心身邊的那個中年人),他只是因為畫了一幅油畫,據說還是單位為了政治宣傳讓他創作的,畫的標題是“不忘階級恨,永做革命人”畫面是一個老人站在一片遼闊的麥田頭,用手拍著一個身著工人裝的青年人的肩膀,背景是湛藍的天空和一輪漸漸西下的紅日。宋長青就是因為畫了這樣的一幅油畫,被善於發揮和聯想的革命者解析為,這是一個老地主在指著麥田告訴自己的兒子,這些田都是咱家的財產,是被共產黨在土改時搶走的啊!你不要忘記了這階級恨,記著有一天要奪回來呀!宋長青百口莫辯,因為他的出身就是地主,他的老子就是在土改時被貧下中農活活打死的呀!這幅油畫成了他伺機向新政權反攻倒算的罪證,宋長青也因此被判了無期徒刑。
丁育心的心裏暗暗思忖:階級敵人這個辭彙是誰發明的?為什麼同樣的人一貼上階級的標籤,內涵就全變了呢?連道德也全是階級的道德,而且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敵人反對吸毒嫖娼長楊梅大瘡,難道我們也遵照“最高指示”去擁護麼?丁育心撇嘴冷笑了,他又想,時代發展了,文明似乎也在昇華,聽說歐洲中世紀時,野蠻民族是把抓住的戰俘都要生吞活剝吃掉的。現在文明多了,把階級敵人砸上鐐銬,押進監獄和勞改隊裏去幹苦役,既可以為社會創造財富,也能使自己民族脫去蒙昧的那層獸皮,因為讓階級敵人能活著,即使是屈辱地活著,這不是也比被生吞活剝寢毛茹血文明多了麼!
其實,此時的丁育心對自己將會得到什麼樣的懲罰,他心裏並沒有底。他才剛剛22歲,在這半年裏,他心中也不斷地祈禱,企盼著蒼天有眼,能予憐見,別把他置於死地。那時,他對這個充滿苦難也充滿神奇的世界,還有著不忍割捨的眷戀,他絕對不想死,認為死亡是離他很遙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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