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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人生第十五章1

送交者: 有良知的疯狗[♂☆★★声望品衔11★★☆♂] 于 2025-03-27 23:11 已读 945 次 2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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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丁育心三天前的傍晚就從慶蘭縣看守所被押解回春城來了,那天也正是丁育生被宣判死刑的日子。雖然丁育心和哥哥、父親都關押在同一座城市,卻不是押在同一個看守所裏。他是臨時寄押在鐵路局那個只有4個監房的小看守所裏的,所以這兩天多發生的一切事情他都是絲毫不知情的。然而,當他從慶蘭縣看守所被押解回春城時,他就意識到這是他們的案子將要宣判了。


丁育心曾猜測過哥哥、父親和自己都將會得到什麼樣的刑罰,已經關押一年多了,他已經不像剛剛被捕時那樣天真了。他想哥哥、父親和自己都一定會被判刑的,這一年多他曾多次品嘗過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滋味,但他想像不到哥哥會判死刑,想像不到這專政的鐵拳不僅會剝奪他們的自由,觸及他們的皮肉,還會嚴酷無情地剝奪他親哥哥的性命!


今天早上,他剛吃完飯就被提出監房,一輛囚車把他送到春城看守所的院子裏,這時他看到在看守所的東大牆牆根下,爸爸和十幾個囚犯被五花大綁,面朝牆低頭站在牆根下,但是他沒有看見育生哥哥。丁育心也被一個員警押送到東牆根下,他沒有機會和爸爸搭話,幾個員警就從看守所裏出來,給他們十幾個囚犯每人的頸上掛了一個大紙牌後,就都被押上了一輛大客車。雖然雙手被反綁著,但紙牌上正面的字自己低頭能夠看得見,丁育心看到自己的紙牌上寫的是反革命同案犯,緊挨著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囚犯,他的紙牌上寫著現行反革命犯×××判處無期徒刑的字樣。


上午八點半,大客車在十幾輛警車的押解下駛出看守所的大院,徑直駛到春城市工人文化宮前的廣場上。這裏是已經佈置好了的龍江省鎮壓反革命公開宣判大會的主會場,會場戒備森嚴,廣場的四周全是荷槍實彈的武警,工人文化宮對面的國際旅行社的樓頂上還架著機槍。廣場裏已經簇集了上萬人,仍有成隊的人流湧進廣場,而且廣場裏的高音喇叭還在一遍遍地呼叫:“各分會場注意,龍江省鎮壓反革命公開宣判大會將在上午九時準時召開,請各分會場做好收聽準備,屆時省人民廣播電臺也將同步轉播大會實況,各地區廣播臺站也要作好轉播工作,確保轉播暢通。各地黨委要組織廣大人民群眾認真收聽……”


押送犯人的大客車停在了文化宮西側,車上的十幾名犯人都被押到文化宮二樓西側的休息室裏等候宣判。直到這時丁育心仍然沒有看到育生哥哥。


宣判大會開始了,主席臺上宣讀到一個罪犯的名字,就由兩名員警按著罪犯的頭押上臺去。丁育心身邊的人犯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丁育心和父親丁春宜兩個人了,也沒有見到丁育生的影子。當時丁育心還以為這次宣判大會可能沒有育生哥哥了,但隨著主席臺上的一聲厲喝:“把罪犯丁育生、丁春宜、丁育心押上審判臺!”丁育心和父親丁春宜也分別被兩名員警扭臂按頭押上臺來,這時一輛掛著刑車兩個大黑字的解放汽車才從廣場東面緩緩地駛過來,在主席臺前也沒有停車,緩緩地駛過去,從西面又駛出了廣場。刑車駛過主席臺這個時刻,臺上正在宣讀判決書。是一個胖老頭用洪亮的嗓音宣讀的:


現行反革命犯,丁育生,男,二十九歲,漢族,家庭出身:大地主兼漢奸官僚,本人成分,學生,捕前系春城市煤礦機械廠中技校教師。


該犯一九六七年曾因破壞文化大革命,殺害現役軍人罪被我專政機關羈押三年之久,釋放後,不思悔過,反而變本加利……


尤為嚴重的是,該犯於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書寫反革命匿名信一封,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和無產階級專政,惡毒攻擊,誹謗偉大領袖毛主席,妄圖與敵特電臺聯繫,組織反革命暴亂……


本院為嚴明國法,保衛無產階級專政,依法判處現行反革命犯丁育生死刑,立即執行!


……判處同案犯丁春宜包庇反革命罪有期徒刑十二年。


……同案犯丁育心,積極參加與投寄反革命信件活動。但該犯被捕後,認罪態度較好,並能檢舉揭發,有悔改表現,依法從寬處理,免予刑事處分,教育釋放……”


 


丁育心淚眼模糊,但當刑車駛過審判臺時候,他還是倔強地昂起頭來,儘管他的頭馬上就被身邊的兩名員警使勁硬按下去了,但一瞬間他看見了刑車上面的育生哥哥,哥哥是被綁在一扇門板上的,頸上裹著白繃帶,哥哥怒目圓睜,嘴巴抖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了……


丁育心感覺到按著他頭的手松開了,綁在身上的繩索也被解開了,台下的人群已經由人領著統一呼喊口號了“堅決鎮壓反革命!”“坦白從寬!”他這時才省悟到自己被釋放了。一名中年人走到他身邊,當眾詢問:“你現在自由了,你去那裏?”丁育心粗聲大氣地回答:“我還能去那?回看守所唄!”一名員警就把丁育心領(不是押)下臺去了。


一輛警車把丁育心送回春城看守所,其他十幾個被判處徒刑的罪犯則被押上兩輛卡車遊街示眾去了。


回到看守所後,因為丁育心已經是宣佈獲得自由的人了,張所長便讓他獨自待在所長室裏,等候法院的辦案人員來給他下達判決書和辦理釋放手續。丁育心發現所長室的地上有兩截剁斷的鉚釘,他立即想到,這兩截剁斷的鉚釘一定是從育生哥哥腿上戴的重鐐上剁下來的,剛才育生哥哥就是從這間屋子裏卸下鐐銬被押上刑車的。丁育心趁這屋裏沒人,把兩截剁斷的鉚釘拾起來,悄悄地放在自己的內衣口袋裏了。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遊街示眾的罪犯被押回來了,但丁育心沒有機會和父親說一句話,丁春宜就被押回監號去了。他在所長室裏一直等到下午四點鐘,法院的譚審判員才夾著公事包來到看守所。


譚審判員把判決書發給丁育心,又給了他10元路費,然後說:“去翠嶺方向的火車晚七點發車,你趕火車來得及,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丁育心說:“我想先看看我父親,還有我哥哥的屍體我也想帶回翠嶺去。”


譚審判員似乎早有準備,他用不容置否的口氣說:“你哥哥的屍體已經得到了妥善處理,你們家屬就不必過問了。你父親可以接見,但不是今天,可以讓看守員進號裏問問你父親都需要什麼東西,幾天以後你們家屬來接見時好帶來。”譚審判員說完就讓杜管教員到號裏去了,十幾分鐘後,杜管教回來了,他告訴丁育心:“你父親說他需要一條羊皮褲,你來接見時帶來吧。”


從看守所到春城市火車站不過僅僅三公里的路程,可丁育心卻走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踏進春城市火車站的候車室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傍晚了。候車室裏熙熙攘攘,等車的旅客很多。丁育心來到了問事處的窗口前,在問事處右側的牆壁上貼著一張印著鮮紅戳記的佈告。


有人高聲念了起來:


現行反革命犯丁育生……”


丁育心只覺得頭腦一陣昏眩,眼前金星四濺,他咬著嘴唇,轉身朝聽不見這驚心的聲音的角落裏走去了。


整整坐了六個小時車,在翠嶺車站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空蕩蕩的月臺上連個人影也沒有,丁育心扛著行李,走出了車站檢票口,一位年輕姑娘迎上前來,親切地問道:你是……是育心哥哥吧?


……你是?丁育心疑惑地打量著這位姑娘。


我是薇薇,你忘了,我們還通過信哩。


薇薇?丁育心又仔細地望瞭望她,猛然想了起來,他驚喜地說:噢,你是何薇薇,是何薇薇妹妹?


是的,我是專門來接你的。秀娟姐姐已經回遼寧了,我和媽媽聽了今天全區的有線廣播大會,知道你會坐這趟車回來,所以媽媽叫我來接你的。何薇薇說著推過來一輛自行車,把丁育心的行李綁在了自行車上說,哥,你騎車子先走吧,媽媽在家裏等著你呢。


不,咱們還是慢慢地推著車子走吧。丁育心接過了車把說,你是什麼時候到翠嶺來的?


已經來一年多了,”何薇薇和哥哥並肩走著說,戶口是新近才落上的,我也在家屬隊裏幹上活了。咱家這種情況,其他的工作也輪不到咱,這還是媽媽托了不少人才辦妥了的。


你是來認父歸宗的?你不打算再走了吧?丁育心想起了以前他們通過的信才這樣問道。


是的,我生身母親已經去世了,是她囑咐我來找父親的。我來以後見到咱家這種情況,就覺得更應該留下了。何薇薇這幾句話把丁育心的心裏說得熱乎乎的。


兄妹倆推著自行車朝家裏走來,悄靜的馬路上沒有其他行人,兄妹倆都像有一肚子話,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默默地走到了自己家的院門口,何薇薇才怯生生地問了句:你見到爸爸了嗎?


嗯,丁育心只嗯了一聲,就不再吭聲了。


他們進了院子,何薇薇先跑到前面推開門大聲召喚道:媽媽,我育心哥回來了!


董青竹伸手拉亮電燈,手拄著枕頭坐了起來。她望著站在身前的丁育心,老淚橫流,禁不住失聲泣咽了。丁育心和何薇薇都叫出了聲媽媽!母子三人抱頭痛哭起來。


泣咽了好一會兒,丁育心猛然從董青竹懷裏抬起頭來說:媽媽,你知道判育生哥哥死刑的人是誰嗎?是高平,就是育生哥在文化大革命中披肝瀝膽,捨生忘死地保的那個高平。


是他?董青竹也不禁心裏一震說,真的是他這樣鐵面無私?


哼!什麼叫鐵面無私?這簡直是忘恩負義!丁育心忿忿地說,他如今官復原職,就忘了當初為保他連命都豁出去的年輕人了。育生哥的死刑就是他批准的,連佈告上都有他的簽名呢。


唉!這也是國法難容啊!董青竹歎著氣說,你育生哥是罪有應得,要不然,他也狠不下這個心來的。


我上次給他送那封信的時候,我見高平伯伯像是挺同情育生哥的。何薇薇睜大眼睛說,那次,他的眼淚在眼眶裏直轉,就是沒有掉下來。可我看出來了,他的心裏也是挺難受的。


哼!這都是假的。丁育心憤然說道,他要是真同情的話,一個堂堂的高級法院院長連這點權還沒有?要是換上他的親兒子,他能簽這個字嗎?


咳!董青竹又說,我只是可憐育生的命啊!他生在監獄,又死在監獄,我……我對不起他的……他的親生父母哇!董青竹老淚橫流,一家人又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春城郊外西山腳下有一處叫西河沿的空地,這裏在滿洲國時期就是處決犯人的刑場。新生的共和國幾乎把舊政權的一切都顛倒過來了,但在西河沿槍斃犯人的慣例卻和過去沒有什麼兩樣。離西河沿不到幾百米處就是春城市烈士陵園,而陵園守墓的老許頭也是負責掩埋屍體的清潔工。老許頭幹這行當可不是一年兩年了,近幾十來年春城市槍斃的死囚,除了有親人收屍的之外,其餘的都是由老許頭送過奈何橋去的。


昨夜劉玉傑從春城市看守所慢慢地走回家,吳學德依然沒有回來,小青見她已經回來了,也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了。劉玉傑把她舉行婚禮時穿過的那雙棉皮鞋從櫃子裏找出來了後,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這雙皮鞋……


今天上午春城市召開的鎮壓現行反革命公開宣判大會的實況,她是從廣播裏收聽到的,當時她沒有像昨夜那樣衝動,此刻的她已如同一具僵屍……


下午她穿著那雙皮鞋來到西河沿,這處陰森森的刑場已歸於靜寂,連以往常來覓食的野狗也沒見著一條。劉玉傑向附近守陵園的老許頭打聽過了,老許頭說:“上午確實有輛刑車將一個死囚拉到西河沿的刑場上,但沒有屍體遺留在這,當時的警戒很森嚴,除了行刑的人員外沒有讓任何人靠近。後來刑車開走了,或許是將屍體直接送到火葬場去了吧。”


劉玉傑沒有再細打聽,因為此時她要追尋的已經不是他的肉體了,她要去追尋他的靈魂了。


她跪在了西河沿的空地上,把帶來的冥紙錢都點燃了,火光裏,她嘴裏一遍遍木然地念叨著:生當娶玉傑,死亦伴芳蹤……”火漸漸地熄了,一堆燃盡了的紙灰被風吹起,像一只只黑蝴蝶在低空飛舞。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一彎新月已升到半空中,西山上的林叢裏不時傳來不知是鳥還是獸的叫聲,淒厲刺耳的聲音給這片空地更增添了幾分陰森。劉玉傑卻渾然不覺,她像一尊雕像,身體裏一切活力似乎都凝滯了,也許她此刻已沒有了意識知覺……


此時此刻,萬念俱灰,她沒有了一滴眼淚她把袖珍手槍的槍口抵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一扣扳機,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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