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十二章3
小興安嶺的山,逢山必有水,一溝一水,清澈的溪流,像是這翠山碧嶺中的玉帶。丁育生走到溝塘裏清澈的小溪邊洗了把臉,又趴在小溪裏喝了一陣水,他把衣兜裏的錢掏出來數了數,還好,雖是倉惶奔命,倒還足夠盤纏。他選定了去處,又朝著另一座山峰攀去了。
臨近中午時分,他沿著蜿蜒的山梁來到臨近鐵路的一個小山崗上,這裏正是小興安嶺的分水嶺,鐵路線這一段坡度最大,車速最慢,乘夜間在這裏扒乘貨車坐出幾站,再到一個適當的車站買票坐客車,他就可以安然無恙的逃出追捕的網了。
他從山崗上俯視著鐵路,過往的列車看得清清楚楚。小興安嶺啊!這個生我養我的故鄉,我要離去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丁育生的心裏陡然生起了一種悽愴之感。他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嗎?就這樣悄然無語地走了嗎?親人和朋友都在這裏,往事和記憶也在這裏,在這養育我長大成人的故鄉,從此就再沒有我委身立足的一寸熱土了嗎?”
“不甘哪!不甘!”丁育生大聲喊了起來,“我應該明確地告訴故鄉的父老鄉親們,我丁育生是被逼上梁山的,是殘酷無情的現實逼我走上了一條與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危險道路的。我寫那封信是為了避難,是出於無奈才違心寫的!”
他扶著一棵小松樹,呆呆地沉思了許久,才像宣誓似的,一字一頓地說:“對!我要走,也要走得轟轟烈烈,不能像小偷一樣悄悄地溜走,要把我積鬱在心底的話語留在故鄉的土地上!”打定主意後,他轉身又沿著原路朝翠嶺方向走了回去。
傍晚,天突然聚起了烏雲,稀稀瀝瀝地下起雨來了。樹的枝葉上灑滿了雨珠,一碰枝條雨點就嘩嘩地落下來,丁育生渾身上下都淋透了。
他站在翠嶺南山的崗粱上,注視著山腳下的幾棟草房。這個名叫五公里的地方是翠嶺林業局的一所森林檢查站。這裏只有五六棟草房十幾戶人家。爸爸的好友陳伯伯就居住在這裏。
陳伯伯是一位老工人,腿有殘疾。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陳伯伯請假回老家超了幾個月假,就被林業局按自動離職處理了。後來,陳伯伯一直告狀打官司,要求複職,但一直告不贏。直到六四年末,在丁春宜的關照下,他才得以複職,後來又辦了退休。陳伯伯記著丁局長的恩情,多年來常來丁家走動,是丁家在翠嶺鎮不是親戚的一門子近親。但是丁育生卻從來也沒有到陳伯伯家來過,他只是聽媽媽說過,陳伯伯家是新蓋的三間草房,院子裏有一個羊圈,陳家養著一群奶羊。
天慢慢地黑下來了,雨還在下個不停。晚八點多鐘,丁育生摸索著走下山,來到了透著燈光的居民區。他來到第一棟房前,趴在籬笆牆上往院子裏窺視。這棟房靠院門的地方似乎是個羊圈,他拾起一根木棒,在牆上輕輕的敲了一下,“咩……咩!”羊圈裏的羊叫了幾聲。噢,這家就是了,丁育生輕輕地叩響了院門。
“誰呀?”院子裏草房的屋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屋裏並沒有出來,問道,“是誰這麼晚了還來敲門?”
“噢,這是老陳家嗎?我是來找陳志的。”丁育生說出了陳伯伯大兒子的名字。
“陳家?在後院。”那個女人在屋裏說,“你找錯門了。”
“哦,後院,”丁育生趕緊又繞到後院,果然,這院子裏也有一個羊圈。這次丁育生沒有在院外叫門,他縱身跳過木杖子,進了院內,走到屋簷下,從玻璃窗往屋裏窺視。屋裏亮著燈,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在做針線活,一個老頭戴著老花鏡在看書。不錯,這才是陳家,丁育生看准了,作針線活的就是時常到他家去送羊奶的陳嬸,看書的老頭不用說一定是陳伯伯了。他輕輕地敲了幾下玻璃窗。
“誰呀?”陳嬸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朝窗外問了聲。
“是我,陳嬸,我是大武子(育生小名)。”丁育生把臉貼在玻璃上,儘量壓低聲音說。
“大武子?”陳伯伯一骨碌坐起來問,“真是育生?”老倆口對視著。
“是我,大伯,沒有別人,”丁育生又悄聲說,“我是剛剛從山上下來的。”
“快,快去開門。”陳伯伯催促老伴說。
陳嬸趕忙來到外屋開了門。丁育生一步就跨進屋裏。“哎呀,真是育生啊,看都淋透了!”陳嬸心疼地說,“快進裏屋,我去找幾件幹衣服給你換換。”
“嗨,你先別忙這些,你先到外邊去看看,把院門關好。”陳伯伯機警地說:“他可不比別人,我先用毯子把窗子罩上。”
陳嬸出去又給院門加了道鎖,然後到裏屋給丁育生找來了幾件幹衣服。陳伯伯說:“孩子,你這是從哪兒來呀?今天下午,翠嶺都翻了個底朝天了,你家人被監視著呢,你可千萬不能回家呀!”
陳志聞訊也從東屋披衣過來了。他對丁育生說:“育生哥,現在抓你都抓紅眼了,各單位都給基幹民兵開了會,交通路口都設了崗,你來的時候沒有碰見人嗎?”
“哦……沒有。”丁育生搖了搖頭,他沒有說找錯門的事。只說,“我是從山上穿林子過來的。”
“哎,小志子,你出去看點動靜。”陳伯伯又對老伴說,“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孩子弄點熱飯來,他可能一天沒吃啥了。”
“陳伯伯,我冒險而來,只有一件事沒有辦,我不想久呆,在您家只呆一天,行嗎?”丁育生說。
“嗨,你這孩子說些什麼話呀,”陳伯伯說,“大伯可不是樹葉掉了也怕砸腦袋的人,只要沒事,你就躲在這裏吧,沒說的。”
“那好,陳伯伯,請您給我找些紙筆來。”丁育生說,“我想寫封信。”
“行,先不忙,你先暖和暖和,一會兒你嬸弄好了飯,你先吃飯,吃完了飯再說。”
不一會兒,陳嬸端進來一小盆熱氣騰騰的麵條荷包蛋。她說:“來,先喝點麵湯暖暖身子,小志子在外面給你瞧著呢,這裏挺背靜的,不會出什麼事的。”
丁育生狼吞虎嚥地喝下了一小盆麵條,身子也暖和了。陳伯伯對老伴說:“你去給育生找紙筆來,他要寫封信。”
陳嬸找來了鋼筆和一本信紙。
“不,陳嬸,我要的是毛筆和大紙,”丁育生說。
“你要幹什麼呀?”陳嬸疑惑地問。
“我要寫大字報,”丁育生說,“寫一封叫翠嶺的父老鄉親都能看得見的公開信。”
“這……”陳嬸面有難色地望瞭望陳伯伯說,“這毛筆倒是有的,可是沒有大紙呀。”
“有的,”陳伯伯說,“你去把舊報紙找些來,頭幾年寫大字報不都用報紙嘛。”
“對,報紙就行。”丁育生說,“有十多張就夠了。”
“孩子,你是冤枉的吧?”陳伯伯說,“你究竟闖了什麼大禍?”
“我?我闖了個天大的禍。”丁育生說,“不過,我是被逼的。”
“可憐的孩子,”陳伯伯憐憫地說,“這兩年可把你父母愁悶壞了,明個叫陳志悄悄遞個信過去好叫他們安心。”
陳嬸夾著一疊報紙,端著硯臺走進了屋。陳嬸給他研墨,丁育生鋪好報紙揮毫而書,陳伯伯則戴上了花鏡,站在一旁注視他寫什麼。信文是用一首詩開頭的:
生死何須掛心間,早將斷頭視等閒
甘舍此身任殺剮,留得忠魂壯河山!
故鄉熱土上的父老鄉親們:
我--- 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在離別故鄉的前夜,把我心裏的話語,講給這塊生我養我的熱土上的鄉親們,倒不是為了戲劇人生,而是感到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
本來,說教都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們幹的事,我這個流亡逃命的人是沒有教化別人的資格的。中國有句古語叫“鳥即將死,其鳴也哀,人即將死,其言也善。”我要說,世界上所有的政治家(或許也可以叫傳教士)都是騙子!都是天底下最卑鄙無恥的騙子!
和許多人一樣,我何嘗不想安分守己,不想有一個美滿和睦的家,做一個本分的好人。但是我失去了這些條件,而失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我的單純和幼稚,上了最卑劣的騙子們的當!他們利用我的愚昧,幼稚和天真把我變成了一條槍,亂紮亂戳,傷害了無辜的好人,我自己也遭了殃。這場可咒的文化大革命,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革命,這是一場大災難,一場置七億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大災難啊!
兄弟殘殺,踐踏人性,禍國殃民,復辟封建,就是這場災難的實質!
好人受欺,壞人揚眉,忠良遭誣,奸佞跋扈,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赫赫“戰果”。而為了這一戰果捨生忘死衝殺的,流血的,喪命的,殺人的卻都是似我一樣的虔誠而愚昧,天真而狂熱的年輕人啊!我們被愚弄了,被無恥的野心家陰謀家愚弄了,民意被強姦了,被高談闊論擺弄筆桿的政治家們強姦了!
我們付出了鮮血和精誠,換來的卻是磨難和罪孽,沒有人憐憫我們,我們也不需要憐憫!請記住吧!這用無數鮮花般的年輕人的性命和鮮血換來的教訓!別再狂熱,別再單純,別再當信男信女了!
大海是不斷漲潮的,可潮頭湧來,最先總是把渣滓泛到岸邊,越是趕在潮頭上的,越是一錢不值的輕賤貨!
人就應該做岩石,任浪擊潮湧堅定地站在應站的位置上,不受蠱惑,不受裹脅。做潮頭上一朵飛濺的浪花,會懺悔終生的!
我走了,遠遠地走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但我無論走到哪里,再也不會天真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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