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父亲的书房时，少年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醒沉睡的过去。他将几样物件收入书包，动作迅速却有条不紊。除了现金、打火机、渔夫帽和瑞士军刀，他还带上了那张与父亲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并肩站着，背景是家乡的麦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之后父亲便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少年将书包背在肩上，手中的瑞士军刀沉甸甸的，像是心中某种未名的决心。他站在书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书桌，桌上摆着那块珍藏的手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他不想带走太多，也不想留下太多痕迹。
走过熟悉的小巷，冷空气扑面而来，凯里郡迎来入秋的第一天，也是少年的十五岁生日，更是远足的最佳时间——晚一天则会踯躅不前，早一天却又缺乏勇气。他已做了不少准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成熟，坚持每天在谷场小跑，用冷水洗脸，吞下生鸡蛋，把稻草铺在床上睡觉——据说这样可以更快地适应野外生活。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为他惹了不少麻烦，母亲也早已懒得再费口舌，不过这样一来，反倒让他愈加坚定不移。
少年默默走过老街，在铁锚酒吧前接过了老板娘递来的猪肉卷，一路向北踏上了开着满踯躅花的斜坡，几个淌着鼻涕的小孩正在坡顶嬉闹，有位穿着黑袍的牧师坐在他们中间的长椅上。
"牧师先生，再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
"哪有那么多的故事?"牧师抽着烟斗，说："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你们不会厌烦吗？"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四散开去，少年的目光落在中年牧师身上，心中涌起一丝亲切。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在离开这座生活了十五年的小镇前，好好向牧师告别。
听到少年前来告辞，牧师的神情微微一怔，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他将手中的烟斗在长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烟灰随风飘散，决定说一个从未讲过的故事。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牧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我翻墙逃离了校舍，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只好找了间旅舍躲起来。”他说到这里，轻咳了一声，将双腿在长椅下伸展开。
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向后仰去，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手里捧着一个咬了几口的肉卷，身旁放着一个沾着泥点的土黄色书包，里面凌乱地塞着几件衣服和刚从家里拿出的物件。
"我喜欢蓝天白云，厌恶沉闷的课堂，那里满是质疑和贬低的声音，永远也搞不懂的文法和句式。。乌云持续不散，我心情糟透了，一气之下砸烂了花瓶和椅子，把钱都赔给了旅舍老板。。你知道，我那时和你一样年轻，自然也缺乏耐心，对什么事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答案。”
他从随身的物件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笔记本，再次扯了扯长袍的领口，泛黄的纸上写满断句，密集地排在一起，挤不出多少空隙。
"现在我也写不出来条理清晰的文章，前几年才知道自己有阅读障碍症。总之，那时的思绪如同错综分岔的小溪，彷佛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身轻如流光幻影，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然后慢下来，开始降落，轻飘飘地飘落，像尘埃……啊不，像思想，像思想终于找到了根据，找到了表达，也可以说是灵魂嵌入了另一种存在。"
"那股力量是神吗？牧师先生。"少年带着崇拜望了望男子手里的黑色笔记本,上面有个细长的烫金十字架，嵌得很深很深。
"叫我Paddy就行了。当时我认为那就是神来着。。实际上，那不是我们交谈时听到的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嗖的一下进入了心里，然后在身体里发出了共鸣。我聚精会神地听到了一句：'感受才是灵魂的语言'。随后我的感受愈来愈强，念想一个接一个地直击深处，所念皆有所答，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交流'吧。我的理解力不太好，但一直记得那场对话。"
言毕，他扫视了一眼脚下的狭小街道，凯里郡的夕阳抹红了山坡下的一排排灰色的房檐，两人身后有道彩虹若隐若现。
"大家都说您是镇上最睿智的人之一，解答了很多困惑。凯文一度还想进入神学院来着，可惜被他的爸妈阻止了，说他没有那个才能。"
"才能？"牧师苦笑了一下:"我为他感到惋惜，孩子。"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牧师先生，啊不，Paddy。"
"母亲和老师依旧对我嗤之以鼻，父亲依旧烂醉如泥，什么都没改变。可是有一天，有位教士听我将我那天的事复述一遍后，就伸出了橄榄枝，命运的齿轮从此转动。我自然求之不得，终于离开了灰沉沉的寄宿学校，又过了好些年才当上了牧师。"
"多么了不起的际遇啊"，少年又望向高瘦男子，他尖尖的下巴像是斧凿的一般。
"我也希望能够像您那样就此找到方向。。啊抱歉，是我唐突了，神迹之类的只有被选中的人才会遇到吧？"
"不是那样的，"牧师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盯着天边的血色夕阳看了一会儿，像在回忆过去，又像是在凝视街头的小酒吧，此刻阳光正在招牌上泛出耀眼的光，烟囱上冒着缕缕白色的雾气，三三两两的酒客，迈着散漫的步伐走了进去。
他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并没有那么顺利，应该说挺麻烦的。课桌上换了一叠书，依旧让我厌恶，但一想到神的关照，想必那些书也是他留下的语言，便强迫自己每天看上一些。。神学院的生活和学校差不多，做不好功课依旧会被责骂。。你瞧，我讲了这么一大通，都忘记问了，你要去哪里旅行？"
"我？眼下只想去探索，也没什么目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个画册递给牧师："我在街角转了一圈，去了您常去的酒吧，就是那个挂着大铁牌的，老板娘给了我一盒猪肉卷。我想到处走走，把一路所见画下来。"
"孩子，你画的不错，"牧师翻了翻画册，又不觉瞥了一眼脚下的酒吧。
"比起读书写字，我更喜欢画画，用它记录见闻。当然，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想把我俩和街景，以及那道彩虹都画上去。"
"你会是个天才。"
"从来没人这么对我说过，除了我爸爸。"少年学着牧师扯了扯沾着汗渍的衣领，继续说："可是，您也知道，他不辞而别两年了，学校里的人有时故意挑事，问我他去哪里了，然后张大嘴巴故作惊奇，那表情让我愤怒。。我和杰西在谷仓后面打了一架，他说我爸在农场混不下去了，像只耗子一样溜走了。我没打赢，鼻子还被他狠狠揍了一拳，大伙见到我的样子都会笑出来，然后我就不去学校了，不过我本来就想离开这里。"
少年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继续说着:"母亲隐瞒了什么，但她从未透露半句；她太忙了，早出晚归的像陀螺转个不停；即便有时间，也花在弟弟身上了，毕竟他功课好，又比我省心，更不会到处惹是生非。"
"你准备去哪里？"
"伦敦，您去过那里吗？"
"有那么一次，我跟着教堂的人去了趟伦敦，汽车在路上花了三个小时，直到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才停了下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大家陆续下车了，我却呆坐在后排直到天黑，外面的车水马龙让我慌张不安。回程时，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我懒得解释便不置可否。我再也没办法像年少时那样，带着好奇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了。。有的东西一旦错过，也就没有再次拾起的机会了。"
少年没有搭话，一只松鼠在他腿边转来转去，将零落的面包渣塞入口中，每当靠近那个猪肉卷时，便像受了惊吓一般，神经质地跳开，然后再度循着气味爬上来，如此反复数次。
"诚如神所说，言语上的理解终归是有限的，体验才更重要。不，体验才是生活的全部。时至今日，我身处其中，自然也还有困惑。有时我会想，如果没有选择去修道院，或许此刻能过着不同的生活吧?比如在那间酒吧里，与人们推杯换盏，吃约克布丁，来一段踢踏舞助兴，或是穿着奇装异服四处旅行。"
"您现在也可以这么做啊。"
男子低头看了看长袍的下摆和手边的黑色本子，上面的细长十字架嵌得很深很深。
"孩子，我已经做不到那些事了。。两年前，我喜欢上了铁锚酒吧的女招待，对，就是Marina；我觉得她对我也、也、也有好感，总会找些事由去那转一转。她自然不乏追求者，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与、与人愉悦地闲聊，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要上前说上几句，却老是被人打断。。问我的都是些生活的困惑、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却不能置之不理。人们觉得我很通透，实际上我的困惑也不少，他们对我报以尊敬、诚意，却也将我框住了；我不知该如何她表明心迹，直到她邀请我主持她下周的婚礼。"
牧师的脸颊泛起微红，再次用力扯了扯衣领："这该死的长袍！"
"我把神传达给我的事，写在这个本子上了，尽管有遗漏，你知道我的理解力一直不太好，可我已经尽力了。。你想要拿去阅读？当然可以，不过我想等你的旅途结束后，回来这里后再读，那样对你更好。"
少年望了望牧师，仿佛看着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看来自己即便再过上二三十年，也难免会有困惑。
牧师低声喃喃，仿佛在对自己倾诉："我曾梦想过一种充满创造力的生活，但现在这种生活也不算糟糕，而且我对书本也没那么厌倦了。。只是，还是会忍不住想，假如那个时候没有去旅舍投宿，而是索性离开这里，现在又会是怎样？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直到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了‘阿莱夫’。"
“阿莱夫？”少年微微皱眉，对这个陌生的词颇感好奇。
牧师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远：“阿莱夫，据说是包含一切时空的点，一个能让你同时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地方。总之，有了它，就可以让所有岔路汇聚为一条路。读到它的那一刻，我才稍稍释然。我的理解力确实迟钝，竟花了这么久才明白：时间永远分岔，但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可以创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果阿莱夫真的能让我看到所有可能的时间，那它能不能让我回到父亲离开前的那一天？或者，至少让我知道，在另一个时间里，他从未离开？"
"举个例子，若你要走遍凯特郡，可以从那条老街开始，一路向北，穿过一片树林，就是休斯顿牧场，但如果提前左拐，越过山丘就是Smith铁匠的家。老街右侧的路则通往草地，再过去是一座湖泊，我有时见你在那里画水车来着，磨坊紧挨着谷仓，抱歉提起了让你不快的事。。当然，如果你脚程快，可以在两天内将所有路都走一遍。可是，假如你只有一天，会怎么选择？假如你去了Smith铁匠的家，却发现铁匠刚好出城了，会不会后悔没有先去湖泊或牧场？"
见少年沉默不语，牧师继续说着："时间就像这条老街，每一条岔路都通向一个不同的宇宙。你选择的只是其中之一，而那些未被选择的路径，依然在某个平行的时间中继续延伸。阿莱夫正是这些路径的交汇点，它让你看到所有可能的‘你’。被你放弃的路，也许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成为你所未经历的另一个当下。"
"阿莱夫、阿莱夫"，少年一遍遍地念着这个词，不由得心潮涌动。
"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作为宇宙中一个渺小的存在，却包含了所有的可能，尽管那是虚构的。。可渐渐地，我又觉得那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更非胡编乱造。这种循环论在教会里是异端学说，我也只能讲给你听听。"
"可是，Paddy，错过的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您已无法、无法再向Marina表白了呀。"
"直到你来见我，我才有所醒悟，那些被放弃的路，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在阿莱夫中继续存在，像无数平行的河流，流向不同的海洋。假如我已走了一条岔口，你就是在另一条。假如我们的历程就是脚下的路，你我就能在一天内走完凯里郡。在某种程度上讲，你就是我，是放飞的梦。"
见少年困惑的表情，牧师笑了笑，释然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脚下的人群小的像一个个蚂蚁。
"你知道吗？其实每个少年都曾见到过神，比我在旅馆见到的那次还更早些，是的，你也曾见到过。。当你无忧无虑地静享片刻时光，仰望天空飞鸟，细观花间蜜蜂，漫步路边花篱，静赏月光下的花朵时，神就在你身旁。"
两人沉默了片刻。少年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将身后即将消散的彩虹画在了本子上，也勾勒出了牧师的轮廓。但他并不急于一气呵成，而是打算等到晚上细细琢磨，把牧师画得更年轻、更帅气些。
"我原本想成为能够和这些丰富的颜色为伍的人，所以才逃离了那个阴沉的学校，我选择了一条当时认为最好的路，可却把自己塞进了这个黑色的长袍里，"牧师干笑了一下，眼中却闪着光："孩子，你正在创造新的可能，也不用看情绪和环境的脸色。创造并不局限于外在事物，也包含内心的认知，过程大概艰辛迷茫，但一定能够开辟出一条不同于他人的道路。"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会成为那个造彩虹的人。"牧师说完了这句话，起身向少年告别，朝着老街相反的方向，慢慢的踱回了修道院。


贴主:千晨临窗于2025_03_10 8:38:16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