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十七年
这个特殊的日子,想起来我总会写几个字。就在前几天,我准备晚饭的时候,因为刀太钝,每一下都切得全力以赴,如此这般,几片肉切下来就无端地怒从心头起了。先是恨老公不知道怜香惜玉,不懂得把刀磨快点,让我少受罪。然后又想起,在没有结婚之前,何曾受过这种洋罪。因为喜素,单身那些年我从没有切过肉。然后又想起那时候在政府机关工资不高但是福利很好,顿顿吃食堂,过年过节发的那些大鱼大肉我随手就送朋友了。然后的然后就想起,要是当年没有辞职出来,还在机关,忍辱负重地混下去,以当年大学生的稀缺和那时自己的野心,说不定现在已经光宗耀祖了,哪里还需要忍受这把钝刀上上下下的消磨……这样想着,那把钝刀简直要越过猪肉切向我的手指了。十七年。人生真是怕回头看。我还记得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到达多伦多的时候已经快深夜了。飞机一点点地下降,那黑乎乎一大片上漂浮的零零落落的灯光让人失望透了。这里怎么能跟北京的繁华比呢?我不记得自己那一瞬间有没有后悔。也许没有。我一直不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眼光的人。我看不到城市的发展趋势,如同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前景。我信奉顺其自然。于是顺其自然地有了尘儿,读书的计划搁浅。接着是凡儿,到了爱儿出生,我听见梦想彻底淹死在生活的大海之前吐出最后几个微弱的泡泡,然后就风平浪静了。主妇的生活如果还要兼顾跟梦想作斗争,无异于漫长的溺水,那么折磨……还是杀死梦想好了。有一阵子爱儿执迷于追问我的过去。妈妈你真的在中国的政府部门工作过吗?要是在中国的话妈妈你真的可以当律师吗?真的。当然是真的。妈妈不止只会洗衣服擦地做饭。爱儿就无限神往地对我说,妈妈,我有时候很想知道,要是我的妈妈是法官的话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瞬间就僵住在那里。我放弃这些拥有三个孩子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们或许期望的是一个拥有体面的社会地位的妈妈,而不是一个平凡的主妇。那天我挣扎着问爱儿,一个法官的妈妈和没有你之间,你会选什么?爱儿立即伸出小手抱紧我。我知道我在为自己的无能和随波逐流寻找借口。尘儿也问过我,妈妈,你考大学的时候真的考你们学校的第一名吗?真的。不只是学校。是那个区。不只是高考,整个大学四年妈妈都是第一名。关于这些我其实吹过很多次牛了,为了鼓励他们,把自己最不堪的一段青春拿出来教育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从最差变成最好。但是这种吹牛作用不大,因为听起来真的像吹牛——一个灰头土脸的主妇的主观臆想。只有在我把尘儿不懂的数学题一个个解出来,辅导他的数学成绩比他参加辅导班的同学成绩还好的时候,他才心服口服。可是我也快黔驴技穷了。当我什么都帮不了他们的时候,我就还是一个主妇,默默无名,一无是处,慢慢地,连自己都忘记了过去。十七年,人生里发生过多少起起伏伏的事,我背着它们,慢慢练就一颗粗糙坚硬的心。曾经有朋友得知我不发朋友圈,瞪大一双迷蒙的眼睛:现在竟然还有不发朋友圈的人啊。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情趣。我轻描淡写回答。生活里的一切,吃了什么穿着什么去过哪里见过谁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这些我实在不愿意告诉那些我不想告诉的人。当然,其实也没有几个人真心愿意倾听。连我母亲都十分不理解,孩子放假在家你不是就有了很多时间?不。孩子放假在家我更没有时间了。时间都哪儿去了?都做饭去了。即使最亲的人也算不到,我一天做的伙食够母亲一个人吃十天半月。我们的生活相距太遥远的时候,彼此理解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困难。我哥哥说,你现在真是一个外国人了。仅仅因为我说,该让那些小留学生回国去。十二三岁的孩子还太小了,这种时候应当接回去。我忍不住仔细想一想,十七年了,可能我真是一个外国人了。可是偏偏,却总是那些十七年前的人与事入梦。大约有两个我,一个还在十七年前游荡,一个顺着时间的流水,走在连自己都不能知觉的远方。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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