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哭(小说)
何三姑被人称作何三哭是因为她在坊间流传的著名的三次哭。第一次哭是在一家洋人店里。那时三姑刚到加拿大不久。对三姑来说,没见过的一切都新鲜,英语更是新鲜得仿佛自己没长过耳朵。三姑常常带着小外孙跟着在公园里认识的早些出来的老大爷老太太们四处逛。那个寒冷的冬天,无处可去的三姑就跟着一位老姐妹走进一家洋人店。平时也有很多中国人出入那里的,偏偏那天天气很冷,又是上午上班时间,偌大的商店里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洋面孔。三姑跟着老姐妹看得兴起,两岁半的小外孙在手推车里却不耐烦,扭来扭去,吵吵嚷嚷的。三姑怕被洋人听了笑话小孩子没有规矩,就把小外孙从手推车里解放出来。玲琅满目的货品一下子伸手可触,小外孙便安静了,不声不响地跟着三姑她们逛商店。从紧张情绪里同样放松下来的三姑终于有心情认真地看一眼货架上的东西了。虽然那些扭着腰跳秧歌般的字母她不认识,不过不妨碍跟同样不懂英文的老姐妹投入地猜一猜。这是多么惬意的时刻啊!三姑来加拿大说不久也一年多了,不过整天在女儿家里照顾一家大小其实没有时间这样享受一下的。等三姑心满意足地从货架上移走眼光的时候,忽然想起,小外孙呢?!我的孩子呢?!三姑的声音立时充满惊恐。刚才的喜悦和满足荡然无存,她有一脚踏空的感觉,整个身子都跟着软绵绵地往下沉。孩子呢?三姑开始在货架之间慌张奔跑。老姐妹在身后急步跟着。转了几个高大的货架都没有找到一个人影儿的三姑慌掉了。她甚至听不见身旁老姐妹的安慰。血往上涌,淹过耳朵都是轰鸣的声音。三姑张开嘴就是一声怆然大哭: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三姑在几个洋人店员惊诧不解的目光里哆嗦着,双手胡乱地比划着,意识到没有人会懂她在说什么,三姑几乎绝望了。拉长的苍老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商店里越发凄厉起来。她像个疯子似的在整个商店里跑,那么多货架像在跟她作对似的挡着她的视线。天要塌了,这些货架怎么还不塌?!三姑想把它们全推倒,推倒了,她就可以一眼找到她的孩子了。虽然语言不相通,大概哭声是相通的。在三姑快要彻底吓疯掉的时候,一个店员把一脸懵懂的小外孙领到三姑面前。三姑几乎是扑跪过去抱住孩子:你这个孩子你跑去哪里了!你要吓死我啊小祖宗!三姑悲喜交加差点背过气去。魂飞魄散她是懂得了。这件事之后,即使三姑再三跟同行的老姐妹说不要告诉自己的女儿,不过三姑并不介意将自己的故事告诉同样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可得盯紧了啊,人老了精神头儿不够用了,万一出点什么岔子,真就没法活了啊。那一段日子,凡是听过这件事的老人都忍不住把目光盯紧了自己手里的孩子。不过终究是老了,比不过年轻时候,精力再集中又能集中到哪里去呢。公园里还是时不时就会发生小孩子走丢了半天爷爷奶奶们才意识到的惊险事。好在都是有惊无险。日子还算平稳地过下去,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小孩子被看丢的事情。爷爷奶奶们一波一波地轮换着,三姑的哭说起来就慢慢地像个笑话了。如果不是三姑那天敲开另一位老姐妹的家门,在那里一坐三个钟头,眼泪滂沱得有了第二次哭,谁也不知道平日里笑嘻嘻大大咧咧,张口我女儿长闭口我女儿短的三姑原来对女儿也有那么多抱怨。三姑是来加拿大给女儿照顾孩子的。一呆几年,移民身份也拿到了,在一帮还在为身份发愁的老人群中,三姑说起这个就显得很鹤立鸡群的样子,就像三姑的女儿那么清高的模样。三姑的女儿是博士,据说还是双博士,在一家著名大公司做技术骨干。三姑说起女儿总是掩不住的自豪:我女儿从小学习好,一口气读完两个博士。我女儿挣得多,老板很器重她,总是给她加薪。我女儿长得年轻漂亮,皮肤好,一点都不像四十岁两个孩子的妈妈……不过谁都没有见过三姑的女儿,如果隔着一副宽大的墨镜看见一个人不算见过的话。有人在商场里见过三姑的女儿跟三姑一起买东西,三姑给介绍,结果她女儿在大商场里还舍不得摘下超大墨镜,俨然超级明星。于是有人说三姑的女儿气质是时髦的,相貌…..大概是好看的。老人们只会用好看这么朴实的词语。也有人去过三姑女儿的家里,装修是很豪华入时,不过也只是趁着三姑女儿女婿不在家时老人们才进去看一眼,坐一会儿,然后盯着时间,做贼似的在三姑女儿下班回家之前赶紧离开。原因是三姑刚来时不懂规矩,拿着女儿家当自己家,大大方方地极其热情地招呼老人们有时间到家里玩。这边太寂寞了,老人们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太阳的腿就仿佛长得长一点,跑得快一点,一转眼天就黑了,一转眼一个冬天就过去了。三姑的女儿却没有那么热情。几次不请之客来过之后,三姑的女儿女婿着实认真地给三姑上了一课:不能随便邀请别人来家玩;他们回家时不能有陌生人在家里;客人来之前必须先电话要约,这是西方的规矩。老外都这样……三姑看着女儿的脸色,体会到这里不是自己的家的感觉。三姑在女儿家里不能做任何主张。三姑不可以做太多她想做喜欢做的事情。几年了,三姑忍下来,两个小孙子渐渐可以脱手了,上学了,三姑闲下来,除去收拾家和做饭,好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三姑天天在家里闷着,忽然觉得日子难熬起来。听说有人请保姆,三姑便兴冲冲去做。反正是抽着空档,也是过去给人家带带小孩,洗洗涮涮,又好打发日子又能赚点零花钱。三姑刚过来时女儿也提过给三姑零花钱,三姑说自己整天在家用什么零花钱,女儿就再也没提这件事了。有了自己赚来的钱的三姑腰板都挺直了,很有一种在这里扎根做主人的感觉。拿到第一笔收入的三姑美美地走到附近的洋人店买了一堆平日里自己很想吃的活鱼活龙虾,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想给女儿一个惊喜,结果那顿晚饭成了灾难。女儿得知三姑背着自己偷偷跑去做保姆,几乎是立即火冒三丈:谁叫你出去做这种事了!是没有你吃还是没有你喝啊?!没事儿干在家里好好呆着不好吗?!跑出去干这种事干什么?!你不要这个脸面我还得要这个脸面呢!你出去做这种事人家会怎么看我啊?!女儿委屈的样子几乎要哭了。仿佛三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仿佛她受了三姑给的多么大的冤枉和压力。三姑的嘴巴张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在她看来保姆是不那么体面的职业,不过,也没什么好丢脸的,赚几个零花钱,说明自己还老有所用,贴补女儿一下,至少在女婿那里她没有感觉自己在白吃饭。女儿怎么就恼怒成这样。不由三姑争辩,女儿就打电话给那家人家,说她母亲不能再过去帮忙了。三姑的女儿用的是帮忙这个词。于是满腹伤心在女儿家哭不出来的三姑在别人家里失声痛哭。她讲起自己是怎么从小顺着女儿的意凑钱供她读书;讲起她怎么帮女儿独自带三个月的大孙子回国;讲起她在国内怎么一个人吃苦受累二次当妈地拉扯大孙子;讲起她又怎么来这边一口气没有喘地接着帮女儿带老二,三姑女儿娇气,不喜欢带孩子,嫌累嫌麻烦,宁愿不休产假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撂给三姑她早早回去工作;讲起她怎么尽职尽责打理一整个大家庭,当然还要看女婿的脸色,那毕竟是个外人……末了,何三姑还是擦干眼泪,等眼睛消了肿,说,今天的话别传给我女儿听啊。我就是这一肚子浑水沤得难受,跟你倒一倒就好了。听的人也直唏嘘地点头,天涯同是沦落人地懂得:放心吧。说出来就好了,就没事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得顺着儿女的意,没办法,谁叫我们老了呢……以后得靠他们啊……忍口气,好好过日子吧……只是日子不是那么容易过下去的,一旦心里有了结,疙瘩只会愈结愈紧愈死。几个月之后,漫长的冬天终于再次过去,加拿大最美的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何三姑要回国了。十几个相识的老人一起约定到饭馆里聚聚,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还能不能再见。三姑开始是高高兴兴的,一杯接一杯地喝,竟不像年近七十的老人。几杯酒下肚之后,不知谁提起中国和加拿大这两边的好处坏处来,说起现在中国的雾霾到处都是,容易得肺病,老年人还是躲在外面比较好,至少可以多活几年……三姑忽然就落下泪来。起初大家以为是三姑不舍这份老兄弟姐妹的情谊,却不是。原来三姑是被逼回去的。她女儿嫌她现在越来越多事,让她回国呆一阵子。说是一阵子,三姑知道,真的这一走,她是不会再回来了。女儿请她她都不会回来。她伤透心了。而其实三姑不想回国。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寂寞但是也悠闲自在。风景美丽宜人,人际关系也简单,而且女儿在这里,她当自己的儿子般带大的两个外孙子也在这边,她离不开他们。这是剜心啊。她那么一心一意地帮助女儿,本是不求回报的,不过她也一直认为她这样帮助女儿,女儿总会给她养老送终吧。况且她现在生活完全能自理,还能做饭收拾家,还有用处,女儿怎么就像打发佣人回家似的打发自己了呢?想想回去一个人的家,三姑的胃就往上泛冷气。她对女儿说,你妈我这些年是怎么伺候你们一家子的你都忘记了吗?我这些年什么都没有要你的,尽心尽力伺候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以后吗?你怎么能打发佣人似的打发你妈呢?这本来都是三姑肚子里的话,人老了,心里有话也压不住了,直接就从嘴里蹦出来。三姑实在太意外太失望了,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女儿,女儿怎么就这么冷酷地对待自己。她怎么能忍心让自己回国去呢?在自己帮了她这么多年之后,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她可以松口气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时候。你是帮我们了,我们不也是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住带着你到处玩吗?!没有我们,你不是也出不了国门一步吗!你在这里这些年,不也是已经享受了这辈子都没有享受到的吗?我们怎么就欠你那么多了?!……这是女婿的话。冷面无情地从一旁插进来,像一把刀硬生生切开何三姑和女儿的最后一丝联系。三姑看着女儿无动于衷听着女婿讲那番话默不作声的脸,忽然觉得女儿无比陌生。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真他妈的!简直就不是人说的话!有老人借着酒劲儿粗声大骂:你还跟他们住一块儿干什么!让他们远着点扇着!要是我女儿女婿跟我这么说话我非扇他们不可!把人用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白养这些兔崽子了!其他人沉默着,没有应和,没有反对。幸好啊,你国内的房子还没有卖,回去还有个地方住。我们家的当初傻的房子都卖了,回去都不知道住哪里。半晌,有人开始抽抽嗒嗒地插话进来。一时间一群老人勾起了各自的伤心事。人在异乡为异客。而他们是异客的异客,双重的漂泊。那次送行散时,三姑还是叮嘱,老哥老姐们,看在我的份儿上,别把今天的话儿传出去啊……没有人传话出去。何三姑自己把话传出去了。离何三姑定下来的回国日期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何三姑夜里突发脑溢血,走了。何三姑都走了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公园里一位老太太随口问起来,三姑最后还是回国了吗?她闺女没改主意让她妈留这儿吗?三姑那么喜欢这里。还什么回不回的。人已经没有了。一个声音窜出来,透着沧桑和无奈。啊?人没有了?死了吗?这个消息像根绳子一样把公园里原本散在各个角落的老人牵引成一圈,大家默默站着,目光彷徨,空洞洞的,不知该落到哪里去。三姑这一死她闺女该醒过来了,该后悔死了,三姑对她闺女多好啊,帮着她做那么多事,没有三姑,她哪能那样。现在的子女啊,指望不了了……有人在叹息。人都死了,后悔,后悔有个屁用!活着时候干什么去了!这些过河拆桥没良心的兔崽子!一个声音在激愤地说。那个小小圈子里的人一个个更沉默了。大家呆呆地相对着,静止般不敢移动,仿佛怕稍稍转身,就会看到死亡,或者比死亡更让人心凉的真相。他们就那么站着,许久,怀着满腹心事各自懒懒地带着各家玩够或者没有玩够的孩子们回家。正午的艳阳下,何三姑的名字和她三哭的故事,也跟着轻轻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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