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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寻尘香 上部(13,14章)

送交者: 布鲁司[♂☆★声望品衔7★☆♂] 于 2024-07-05 6:31 已读 4083 次 3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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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寻尘香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上部


13

两个月的暑期已过一半,眼看要到立秋,天气依旧炎热难耐。蔡文胜杨老三和曾老八相约去小河游水,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户外活动,打鸟和烤红薯在烈日炎炎下已无法进行。三人尽量走在树荫下,即便如此,身上的背心很快被汗水湿透,紧贴在尚未发育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赵小强怎么没来?”蔡文胜问曾老八。自从知道赵小强去过“转水湾”的秘密,就没再见过他;赵小强要他先保密,这让他多了件心事。

“他说他很忙,没空来游水。”曾老八答道。他昨天去找赵小强,最后在地质队公共冲凉房的过道找到了,那里很阴凉,赵小强正在和人赌象棋。“唉,赵小强现在每天去冲凉房那里赌博,不是赌象棋,就是赌香烟壳,连游水也不参加;他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曾老八说的时候带着担忧的表情和口气。

听到这,杨老三忍不住笑,说曾老八你真是瞎操心,你自己也赌啊。蔡文胜觉得奇怪,也笑着说,男孩子哪个不赌啊,曾老八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曾老八假装正经批赵小强的把戏被揭穿,不好意思也笑了,说自己只是说说而已。

“放假这么久,我倒是想开学了。”杨老三说。他没被选上重点班,难过了两天,好些天不想看书写作业;后来得知林娟也没选上,便释然了。林娟的成绩比他好,也是组长和三好学生。

“我也想开学了。”曾老八说。蔡文胜下学期要上重点班,林娟同桌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我早就想开学了。”蔡文胜在心里喊。他不敢说出来,担心自己下学期上重点班的事会让杨老三不好受。

蔡文胜的暑假作业早已完成,上午的学习失去了动力,变得拖沓起来,经常是心猿意马开始,马马虎虎结束。无聊之余,他忽然发现一个现象,每次暑假之前是无比渴望暑假的到来,可当过了一个月后,却又热切盼望着开学,这种感受颇为强烈,小学三年下来无一例外。

他现在终于知道,小伙伴们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不知道的是,将来他们长大,会发现此类情形比比皆是;人是喜新厌旧的物种,天生如此,于是有了朝三暮四的薄幸之人,长情的人也要面对七年之痒,大部分人都难以逃过,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将来的他们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三人边走边聊,不一会来到了河边。

路上遇到不少其他小孩,来游水的小伙伴三五成群,按年龄大小或关系亲疏组成小团体,大家会选择不同的地段下水。高年级的大孩子喜欢沿着小河往山脚走,到小河的上游去,那里的水最干净。蔡文胜他们这个低年级团体,不敢往山林里走得太深,只能到离大路比较近的地方,在小河的中段。

夏天的河水清凉,一洗酷暑的烦躁,三人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争先恐后跳入水中,兴奋地叫喊打闹起来。突然,曾老八手指上游的水流喊:“看,那是什么?”三人都立起身来,
杨老三眼尖,大喊一声:
快跑,炸弹来了!

小河的水从大山上流下来,清澈干净,下雨天也不浑浊,唯一的污染是人类的排泄物。童子尿自然地融合在小河里,看不见踪迹,而某些顽劣小孩为获得刺激制造恐慌,故意把大便拉在水里,美称人造炸弹人造炸弹顺着河水往下飘,所到之处人人抱头鼠窜。

杨老三看到的正是一条新鲜出炉的炸弹,体型完整无缺,随着水流一摇三晃。三人连喊带叫,慌乱地跳到河边的大石头上,一边庆幸一边咒骂。这时就听见上游传来一阵阵幸灾乐祸的笑声,最大声的带着乌鸦一般的粗劣沙哑。

是小郭麻子。杨老三恨得咬牙切齿。

小郭麻子的外号像他的姓一样,是从他爸那里继承而来。他爸姓郭,脸上有些麻子,大人们叫他郭麻子。郭麻子是机台的钻工,工作辛苦,常年在野外作业。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找机台的工人打架。

机台的工人大部分是年轻人,都有一膀子力气,野外艰苦的生活使得他们粗野好斗。已到中年的郭麻子打架占不到便宜,可他不服输,屡战屡败后坚持屡败屡战。时间长了,周围的人发现郭麻子是喜欢打架,对输赢并不在意,打输后也不难过,上床就呼呼大睡,这让对手大大减少了胜利的喜悦,于是愿意和他打架的人越来越少。

郭麻子每两周一次坐队里的卡车回家,和其他父母一样,他在家也教育小孩,只是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揍。棍棒底下出孝子,郭麻子这么说。

郭家有两个小孩,小郭麻子和他姐姐。郭麻子没有性别歧视,男孩女孩都揍。

他揍女儿,女儿脸皮薄,躲在家里嘤嘤地哭;他揍儿子,儿子拔腿就跑,逃得不知去向。隔壁邻居听到动静,都会上门劝一劝,说他们还是小孩,小孩总会犯错的嘛。

劝完以后,有的家长回家对小孩说:看到了吗?以后不学好那就是你的榜样;有的家长则把郭麻子当成了榜样,回家把闯祸的小孩一顿小揍。

揍的时间长了,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揍女儿,女儿脸皮薄,躲在家里嚎啕大哭,一百米外都能听到;他揍儿子,儿子拔腿就跑,也不跑远,在十米外横眉竖眼。郭麻子手里拎着一根柴火,嘴里问候着儿子他妈;儿子手里也拎着一根柴火,嘴里问候他爸的妈。

小郭麻子在小孩群里算得上臭名鼎鼎,骂人时口无遮拦,打架时心狠手辣,大家对他是又恨又怕。杨老三的大哥杨老大和他是同班同学,两人狠狠打过一架。杨老大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手臂和肩膀都有鼓鼓的肌肉;小郭麻子则刚好相反,瘦瘦高高像根竹竿。

打架一开始,杨老大利用自己矮大紧的优势,从下盘猛攻,一连几次把对方搂摔在地,把小郭麻子的鼻涕眼泪都摔了出来。换作一般人早就认输,可小郭麻子极为顽强,一次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重新投入战斗。等杨老大再一次搂紧他,准备起腰放倒他时,小郭麻子用刚才摔倒时手里偷拿的一块石头对着杨老大的头用力砸下去。

杨老大一下被砸蒙了,松开手直起腰,一股鲜血从脑袋上直流下来,他用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平时坚强无比的杨老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郭麻子拍拍身上的泥土,扬长而去。

当晚吃完饭,杨老大头上扎着一圈白色的绑带,像电影里国军的逃兵,磨磨蹭蹭地跟着杨爸爸来到小郭麻子家。杨爸把儿子往前一推,问郭麻子该怎么办。

正在吃饭的郭麻子一言不发,走出家门,到厨房的柴火堆上抽出一条比擀面杖还粗的生柴火,进门就冲着小郭麻子的腿打下去,打得他像个跳脚蛤蟆,一边跳一边喊。郭麻子打儿子是一点不偷懒,不一会生柴火居然被打断了,他喘着粗气,抓起饭桌边的三脚板凳就要往儿子身上砸,杨家爸爸一看不好,赶紧上前拦住,小郭麻子趁机一出溜,嘴里骂着娘,像条泥鳅从门口窜了出去。

郭麻子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端起饭碗,头也不抬:如果不够的话,你们明天再来。

杨家爸爸尴尬地苦笑了一下,领着杨老大回家去了。

自此一役,杨老大英勇不屈的名声有所下降,他头扎绑带几天不出门,自信心大受打击;而小郭麻子赖皮的名声如日中天,高年级的男孩不愿和他玩。当地小孩打架,赤手空拳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打不过认输不丢人;用石头偷袭对方,完全是不讲武德,被人唾弃。

小郭麻子倒是找到了自己的必胜秘诀,但凡技不如人时,就满地找石头,这一招极为有效,以至于很长时间再没有人和他切磋武功。

三人赶紧上岸穿衣准备离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天是不能再玩水了,说不准小郭麻子的腚里还存留有炸弹,就等着他们下水。

临走前,杨老三对着上游吐一泡口水,扯起嗓子冲着上游喊:“X你妈,小郭麻子。

话音刚落,几颗鸡蛋大的鹅卵石嗖嗖飞了过来,打在身边的树干上砰砰作响,吓得三人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14

两天后的中午,赵小强过来叫蔡文胜去游水,蔡文胜依旧心有余悸,害怕再遇到小郭麻子,推说天气太热了不想去。赵小强不知道他们的遭遇,只说现在自己已经不在小河里游水了,水太浅没意思,现在每天去水库的浅水滩游。

山上汇集的雨水一年四季往下流,每年小河的水量都不小,特别是雨季,哗哗的流水像一条翻腾的白龙,白天晚上都不停歇。前些年,矿山出资领头,联合地质队和附近农民,在下游修建个水坝,把河水蓄积起来,一是可以减少矿山下游的洪水泛滥,二是枯水季节时可以给农民灌溉农田。于是在矿山学校的西面建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大坝,土坝下部全用大石头夯实,厚实的大坝拦住了奔腾的河水,聚集成一个水库。水库的水很深,特别是春夏雨水多的季节,没有大人带的小孩子是不允许去的。浅水滩是小河汇入水库的地方,水域较宽,水不是很深但水草茂盛,而且水下地形复杂。

蔡文胜摇摇头,说没有爸爸带着,自己不能去水库游水。那是他父母划的红线,因为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偷玩的小孩溺亡在水库。赵小强并不勉强,大度地摆摆手走了。

傍晚时曾老八气喘吁吁跑来,说下午在水库淹死了两个男孩,目前还不确定是谁,很可能有地质队的。蔡文胜一下想到了赵小强。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曾老八已经被他姐姐曾老大叫回家,平日好看的曾老大脸上也没了笑容。大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面色严肃凝重。蔡文胜的妈妈简单做了晚饭,便加入邻居们的窃窃私语;期间进房几次,每次都强调如果敢偷偷去水库游水,回来一定会把腿打断。

等到天黑的时候,临时打捞队终于把人捞了上来,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个是矿山的小孩,一个是地质队的小孩。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外面聚集的人群顿时发出一片低沉的叹息,此时猛然听见女人悲痛欲绝的哭喊,大人小孩都涌出家门,哭声是从那个唱歌的姐姐家传出来的。

头两天的哭声是撕心裂肺的,一声未绝一声又起,每一声似乎都倾尽了全力,每一声里似乎都带着血。邻居里的女人们听了都会摇头跟着掉眼泪。

几天后,哭声哑了下去,嘶哑里偶尔带着些许尖利的气息声,次数也少了许多,多半是在有人上门来安慰时才出现;再后来,变成了幽幽的哭泣,隐隐约约,时有时无,又仿佛一直存在,以至于蔡文胜有时候竖着耳朵听,也不能分辨出到底有没有哭声。

有着百灵鸟般歌声的姐姐销声敛迹,听不到歌声,看不到人影。有一次蔡文胜去找曾老八,经过三号时鼓起勇气朝房里看去,傍晚时刚开灯的屋子里,唱歌姐姐碰巧站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个碗,披头散发在发呆,黄暗的灯光在她的身上打出些奇怪的阴影,把蔡文胜吓一跳,以后经过时再也不敢往屋子里看了。

几天后,赵小强坐在人群中间,描述着他见到那两个男孩的最后情景:我叫他们不要再往水库里走,里面有很多坑,我以前掉下去过,可他们就是不听。他环视一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围了几层的小朋友们不断发出啧啧的感叹声,赵小强又说:有的人死了像泰山一样重,有的人死了像鹅毛一样轻。人总是会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挤在人群中的蔡文胜,感觉身上发冷,口干舌燥,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他的想象里,一个死去的小孩躺在深暗的水底,被淤泥和水草覆盖着,无声无息;暗流涌动时,水草摇曳摆动,隐隐约约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这幅画面太强烈,经常自动浮现出来,尤其在睡前胡思乱想时,以至于他会轻轻颤抖起来,开始对死亡产生深深的恐惧。出于稚嫩的自尊,他从来没有向别人表露过对死亡的担忧,强压着心底不断滋生的恐惧,随着岁月的流逝,反倒加重了死亡在心里的阴影,这阴影越来越厚,变成了一块心结。

自从水库事件后,蔡文胜和小伙伴停止了游水的活动,除了父母开始严管外,还因为赵小强说,刚淹死的人会潜伏在水里,如果能找到替死鬼,他们就可以去人间投胎。

由于取消了下午的主要活动,在家的时间大大增加,蔡文胜开始把爸爸给姐姐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拿来看,物理化学看不懂,数学倒囫囵吞枣地能看懂一些。记得罗老师说过,让他好好学习,给父母增光。他一边想着给父母增光,一边感觉到看书的时候,就不会听到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哭声了。

剩下的暑假在一种难言的抑郁中即将结束,对新学期的期盼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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