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每一公里的忏悔

​他从酒店Rydges Norwest去国际机场，我下车去帮他拿行李。通常我下车去帮乘客拿行李，乘客会走向后备箱，然后会跟我打招呼，说谢谢之类的客气话。可是，当我习惯性地走过去，我的双眼只专注在那个不大的箱子上，随意地打了声招呼，可他丝毫未动，也没有回应，我就感觉这个流程哪里出错了。于是，我停下来，这才从刚才的随便一瞥转而认真地和他对视。老人家，满头银发，梳得很整齐，像是每一根都认真精心地梳理过，穿着很普通，可朴素整洁之中透着某种超凡脱俗。他微笑着，看着我，对视之后，我的视线便不再移动了，仿佛我的眼神已经被他牢牢地捕捉到了，再也无法动弹，除非他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多么洞悉一切的眼神啊，淡淡的喜悦带着怜悯和慈爱，仿佛看透了我内心里所有的痛苦与挣扎，欲望和彷徨，包括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仿佛全都知道了，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望着母亲，内心感到一种无比的安详与宁静。

他并没有急于跟我说话，大概他习惯了人们这么彻底的放弃了自己而臣服于他的眼神之下了吧，他只是用眼神代替了语言，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要表达出的理解和善意，宽容和安抚，以至于灵性上的某种升华全部通过眼神传递给了我，直接到达我的心灵的最深处。

“谢谢你，我的孩子。”

他缓慢地对着我说了这几个字，然后收回眼光，走向后座的车门。这时，我便知道他已经结束了和我的心灵对话，在我们之间似乎就已经建立起了某种默契和信任，之后的行为就格外自然有序了。我给他开门，他进入车里，我轻轻地关上门，然后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上车，出发去机场。

很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偶尔经过很亮的路灯时，我在几次余光中看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朝前方看着。他在看靠背？前窗？还是前窗之前的路面？他的表情和之前我看到的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仿佛外在的一切都是虚无，或许他只是表面在看着虚无，而虚无却拐了一个弯直接进入了他内心里那个庞大的世界，或许他就是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让时间在自己的脸上身体上留下他内心的痕迹，他只是徜徉在时间之中，让自己的心灵不断走过自己，自由地流淌。

我一边开车，一边回想他脸上的神情和眼神，它们好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似乎都能表达出同样的意思。那是一种很稳定的表达，也就是当他在等我和看到我以及他坐在车里时，他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如此的，我想他睡觉的时候都是恒定的这种神态吧？这就像一块草地，人们横七竖八地胡乱走上一通，这块草地你只知道有人走过，留下了杂乱的痕迹。而他的那块草地，仿佛他经年累月地不断按照某种他刻意的方式来回不停地走动，最后就始终固定在某种形式里，而这个形式就是那种淡淡的喜悦和纯净，宽容和慈悲。是啊，爱和微笑是可以刻在脸上的，当一个人的内心里始终都是爱和悲悯，始终都是仁慈和关怀，那么脸上的表情自然会一直固定成某个模式，久而久之，所有的纹路就会固定在那里，就像人们在草地上反复来回地走出一张笑脸，那片草地无论你何时去看，它自然就呈现出一张笑脸来了。眼神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身体动作，也是如此的，一气呵成的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亲近和自在的存在，一种想向他倾吐自己的存在。

刚才对视时，他的眼神一直在内心里挥之不去，像是两块巨大的磁石，要从我体内拔出所有那些刺疼我的毒针，它们扎得很深很隐秘，时不时就令我痛苦不堪。我的内心里开始不平静了，仿佛有好多话想要说出来，可生活太杂乱太多事情了，我又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车开到Windsor Rd和Merindah Rd的丁字路口的红绿灯。就在这个位置，我曾经闯过一个红灯，而且车里还有两位女乘客，我仅仅因为后面的车觉得我慢，然后突然一个猛踩油门，很大声地从我车边开过，我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血压就飙升了，也跟着踩油门紧紧地跟着那辆车。就是到这个红绿灯的位置，那辆车开过时是黄灯，而到我时，已经是红灯了，我也快速地直接闯过去了，我知道后面的两个小女孩吓坏了，这个司机肯定是疯了吧。他们难道没有投诉我吗？她们给我评了一分，但是我没有收到投诉和警告，可我内心里愧疚的警告到现在还那样清晰可见，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我想不起来生活里的太多琐碎了，可是在悉尼的大大小小的路上我犯过多少错误啊！其他的司机们又犯过多少错误啊？就在不远的地方，进入M2高速路的位置，一个小年轻嗑药后开车，出高速时没有刹车，直接撞在一辆车上，父母和两个孩子，最后只有母亲活着，而肇事司机却毫发无损，他因为害怕，弃车走回家，他走到天亮才到家，他这一路是怎样的内心煎熬呢？而我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前不就是干了差不多的事情么？只是我运气好点而已，事情本身而言，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么？

没多久，我们来到了大桥前面，这里施工很久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工。这个时间，大概夜班的工人们准备回家了，或者因为大雨出现了什么特殊状况，交通堵塞了，有些混乱。我想回头跟他说一声，可当我回头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保持沉默。他还是像刚才那样坐着，惬意地靠着椅背，仍然看着前面的虚无，对堵车丝毫没有兴趣，就像他每天都从这里经过，每天这里都发生着同样的堵车一样，眼神和神态依然没有变化，他大概内心里一直在他的那块草地上不停地踱着步，悠闲自在，周遭的环境于他而言完全不重要。

面对堵车我也变得异常的平和起来，不急不躁地一会停下一会开动，跟着车流向前。可是，我的脑子里想到的事情却无法让我平静。我当时想着刚才经过的M2高速公路，在Macquarie Park的某一截路上，曾经一位卡车司机的车出问题了，他把车停在路边，等他的女朋友来接他，就在他以为快要到的时候，他下车准备去迎接的过程中，被车辆撞飞，当场死亡。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呢。而就在那段路的附近，某一天我下班回家，感觉困了，困到眼睛睁不开的程度，其实我应该找个地方眯一下的，可是进高速路之前不困，到了高速路以后，因为路很直，同时车轮压过路面的持续噪音，还有车外的风刮过的声音，不是太吵，都属于持续的白色噪音，对我而言就是完美的催眠曲啊。我当时开在快速车道上，这个车道一旦低于110，后面的车就会闪灯或者鸣笛，或者有机会就愤怒而快速地从中间车道超车。是的，我精神不集中，车速慢了，被人闪灯了，我没有立即反省自己的错误，然后把车开去慢车道，而是继续保持在快车道，于是后面的车非常愤怒地超车到我前面，而后面紧跟上来的车也闪我的灯，我突然变得异常愤怒起来，我也对着开到我前面的车闪灯，甚至觉得不够，直接开启高灯，开了好一会！接着后面的车又超我的车到我前面，我又闪他的灯。我在干嘛？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我只知道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只知道我很愤怒，我知道他们挑衅我，我也要挑衅他们，那时候是想不起来就在附近，曾经有个卡车司机被撞飞过，我只是像一头野兽用车头灯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哦，我的胸口有块巨石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内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我时常怀疑被情绪控制的自己还是我自己么？当然是啊，不能因为有情绪就否认那不是我了啊？不能因为那个他做得不好，我就要跟他撇清关系啊？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自由意志选择成为某个我们想要成为的自己的啊，可这样的自己我不想要的啊，好多好多的时刻，我不想成为那样的自己啊，可我却又偏偏总是展现出这样一副无耻的面貌。我的那块草地走出来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自己呀。

外面开始下起了暴雨，天色更加阴沉了，黑得像铅块。我们来到了机场路，就在一个弯道进入机场路的位置，某一天早上，一辆中型卡车侧翻到在路边，前面不远，一辆摩托车摔得变形了，救护车已经来了，救护人员推着车站在一个男人旁边准备着什么，他还能坐起来，脸色煞白，他的旁边半蹲着一个救护人员，地上一滩血混着某些其它水或者油的液体，他用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处在一种茫然的无意识状态。不像电影里的那些慌乱紧张的镜头，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了这么一幕静止的画面，大概我经过时只看到这一幕，所以，经过这里时，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静止的一幕。同时想起的又是自己，在国内机场到国际机场之间的路，以前的老路是开70的，可是我前面的车居然只开了50，而且在快速道上，我闪灯几次没有用，他完全没有理会。当我想换道超车时，后面的车已经一溜烟地全部换到那条道上了，我基本没有机会换道了。我莫名地就愤怒了，透过前面车的后玻璃，看到司机和旁边的人在聊天，还打着手势，我越看越生气。等到所有车开过去了，我终于也可以超他的车了，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了桥上，我超他的车并没有快速开走，而是直接开到他的前面，我踩下刹车，60，,50，,40，30，嗯，我干嘛不直接停下啊！我真的直接停下来了，后面的车莫名其妙地也停下来了。当我停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成了一只愤怒的野兽了，我疯掉了。当我找到一条小路停下车时，回想起刚才的自己，那个自己在干嘛？他想干嘛？我开始对着自己愤怒了，倘若那个时候我有一把枪，可能我会毫不犹豫地向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这样的人怎么是我呢？这肯定是魔鬼附身了，让我一枪干掉这个魔鬼好了。

可人总得活着呀！这些也不是我想要的啊，谁给我的啊。既然给了我魔鬼，那就去他们的吧，他们跟我一样活的卑微，他们活该，我就伤害他们了，怎么了？我不是也被人伤害着的么？我是魔鬼，他们难道不也有魔鬼的时候么？我们彼此之间不都是在相互伤害着么？我是魔鬼我要为此感到高兴，这才是魔鬼该有的本色啊，为什么给我一面镜子，照妖镜照的我很难受。都给我见鬼去吧，爱怎么地怎么地吧，他们都跟我一样无耻，恶魔还自以为是贤淑良人，我恨他们，为什么让我来难受让我来内疚让我来自责呢？而他们呢？永远总是指责别人，他们不是比我更像魔鬼么？他们有没有一面镜子啊，他们可曾照过自己呀？他们怎么可以活得那么没心没肺啊，他们怎么可以能那么轻松地对着别人举起他们的手指啊！诅咒着他们也诅咒着自己！爱干嘛干嘛去吧，痛快了，心里舒服了，可是照妖镜又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草地要去开垦啊，怎么这种事情还要像个孩子似的要跟人攀比一番呢？我应该关心的只能是自己的呀，这是自己的事情，跟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活过的前半生，就像这一路，每一公里都有错误，每一公里都需要忏悔，每一公里都是自我的修炼，我得五体投地磕长头走过这罪恶的每一公里，多希望当我到这个老人的年纪时，也能像他一样在脸上刻上笑容，在眼睛里面刻上满满的爱意。然后用爱意安抚我身边所有的人，那些在痛苦的挣扎中活着的人，我只需要面带微笑，深深地对着人们看上一眼，他们曾经犯下的所有罪恶便得到了原谅，而这些被原谅的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了自己。

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色开始亮起来了。而我还在刚才的自责和挣扎之中，有些垂头丧气，于是故作匆忙，把行李箱放下，没有等他下车走到行李箱，我就说了再见急着去盖上后备箱。就像我在酒店门口看到他一样，我又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了。对，他没有跟我说再见，回头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我，我转身对着他，又被他的眼神俘获，然后他缓慢地说：“Have a good day.”

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微笑，还是那样的眼神，宽容，善良，含蓄，内敛，甚至带着一点谦卑，仿佛他可以为你做任何你想要他做的事情，可是当你看到这样一种眼神时，你不愿意用自己的芝麻琐碎去打扰他，仿佛自己的所有问题，都在某种安抚的作用下，顷刻间荡然无存了，已经没有问题了，一切的负担已经放下。那一刻，他的话说完了，一阵和煦的暖风吹过心头，身体里隐藏的毒针瞬间全部吸走。仿佛他对着我表达了所有跟好相关的词语：铎邦，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男人，你是个好父亲，你是个好司机。。。你足够好了，去吧，尽情地去体验你的生活吧，这就是生活，就是活着，人们都是如此地活着的，去吧，活出你自己就好。好像他代表了整个世界原谅了我的所有错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我又可以像个新生的婴儿般坦坦荡荡地继续活着，继续犯错，继续反思。

在我如释重负的微笑中，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感动，于是便把我留在了原地，缓缓地转身走入机场里面，自动门打开，缓缓地，他将要消失在人群中。

“哔...” 喇叭声催促我赶紧开车走人啊。

我被立即拉回现实，没有愤怒，只是笨拙地在自己的脸上和眼神里，我也挤出了一种不那么自然的微笑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