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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小说)13-15

送交者: 尘凡无忧[♀★★★人似秋鸿★★★♀] 于 2024-05-15 8:31 已读 2876 次 2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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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即使我把母亲的日记本翻来覆去地看,几乎把上面的句子都背下来,我一直也没有弄清楚母亲的心思。


母亲对于我就像一个有很多房间的大厦,无论我有多么自以为了解母亲,我知道在母亲心里,有那么一些房间,我从来没有机会走进去。


有很多年我执着于一个问题:母亲为什么会突然不辞而别,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


母亲离去那年,我最小的弟弟满十八岁,刚考上母亲最希望他考上的大学和专业。那时候我在攻读硕士。我的二弟弟在读工程系。一切看起来非常完美。父亲逢人就吹嘘我们三个孩子是他这辈子的骄傲——他已经全然忘记了之前对我们的那些不满和怒气。父亲的脾气也明显比年轻时候温和了很多。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生活,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


后来在跟众多抑郁症病人接触的过程中,我慢慢发现,在生活中有哭有笑的人才是情绪最健康的人。那些罹患抑郁的人,要么是整天在脸上挂着悲伤郁闷,让人一眼便感知到他(她)处于疾病的漩涡中心;另一种就是像母亲这样的人,他们在别人眼中好像从来不会抑郁,永远开朗乐观,永远微笑,仿佛世间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或者一切尽在把握。后者一旦发病,以其隐蔽性更容易被忽视而走向悲剧的尾声。


我曾经遇到一位跟母亲的情形和个性都非常相似的女病人。她像母亲一样看上去很仁厚,永远温和,永远像温吞的水只会接纳,不会拒绝。而通过同她的深入接触,以专业人员的敏锐,我发现她看似温和的外表下充满反抗的力量,因为压抑而更具有破坏性,与常人不同的是,她们的破坏对象往往指向自己。


那位女病人在自杀的时候被家人发现,侥幸得救。她被送到我这里寻求治疗。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完全只是在听她诉说。她有那么多苦闷无处诉说,生活和环境逼迫着她把自己的情绪梳理放在需求的最底端。那个不良情绪的瘤子越积越大,一旦遇到引火索,她便全然失去自救的能力。


我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些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要憋死我了。她茫然地看着我,问,你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吗?她说这话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孤儿。


我总是想,孩子们需要一个温暖和睦的家,他们的快乐比我的快乐更重要,所以我愿意委曲求全。我想做一个好母亲……可是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觉得非常绝望。我把我的一生都献出去给别人,我自己呢?我自己呢?!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自己……


女病人在我眼前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


我敢肯定,她从来没有这样在她自己以外的人面前大哭过,即使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孩子,甚至是她的父母。


她绝望而哀伤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想起母亲。母亲也是这样为了我们放弃了她自己的。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母亲内心里的话语了。


我曾以为每一位母亲都以身为母亲为荣,为满足。那位女病人让我知道,现代女人,尤其那些本身具有才华和能力的现代女人,为了丈夫和孩子的缘故,圉于家庭的牢笼,她们平静的脸庞下隐忍着多少自我追问的痛苦。她们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放弃过她们自己。


我在学习啊。妈妈也需要学习啊。妈妈也需要有自己的梦想啊。妈妈的梦想是……母亲当年的那些话回荡在我耳边。那时,我听到母亲这些话的那些时刻,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母亲的这些话。我以为母亲,有我们围绕着的母亲不再需要别的梦想了。


 


14,


 


我不知道母亲究竟有没有爱过父亲。当我长成一个成年男人,开始用成年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父母时,我无法想象母亲会爱上父亲,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有一次在电话里跟他的朋友聊天,不知为何说到赚钱上来。父亲一向喜欢炫耀他的成就,他也的确有他骄傲的地方。那天父亲跟电话里的人说,我太太啊……我怎么可能指望着她赚钱呢……她能赚什么钱,她专业再厉害在这边也什么钱都赚不到……


我看到一旁正在帮父亲缝裤脚边线的母亲猛地手一抖。我冲过去看,母亲的食指上一滴鲜红的血。


连我都听出父亲轻慢的口气,何况母亲。我正要跟父亲理论,母亲一把拽住我,摇头制止。这让我非常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呢。


我现在能够了解当初那个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己妻子的父亲。有的男人总想用各种方式操控女人,甚至打压和贬低女人,因为他们不够自信,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很多方面其实并不如女人。父亲明明知道,这个家没有母亲就会分崩离析。


我现在也能够理解母亲为什么总是沉默,从不为此争论。母亲是透彻的。那时我很崇拜母亲的透彻。如今想来,母亲的透彻其实恰恰透露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疏离之心。


你爱爸爸吗妈妈?当年疑惑的时候,我对母亲脱口而出问过这个问题。


在我眼中,母亲是可以谈话的朋友。我可以问母亲千奇百怪的问题而不必担心会被嘲笑,这在父亲那里是断然行不通的。父亲从来不会正面直接有耐心地回答。他会从各个角度出其不意地对我的问题加以嘲笑和打击。久而久之,我几乎丧失了同父亲对话的情绪。


爱啊。母亲笑着看我一眼,语气淡淡地回答。


爱有很多层次,也有很多角度。我们是一家人啊,再也没有爱能够超越这种爱。说完母亲笑着走开。


这不是我所指的那种爱。我和母亲都知道。我没有再追问下去。那时我想其实我知道答案。


我真的知道母亲心中的答案吗?我后来再自问的时候,推倒了我自以为是的答案。这世上没有一样事物比人心更复杂。


我的母亲,温柔清澈的母亲,内心也是复杂的吗?


母亲在中国有很多老朋友,她总是盼望着回中国去。我们每次回中国都会和母亲的朋友们聚会。在那些聚会上,母亲的脸庞焕发出平日难得见到的夺目的光芒。那是母亲的另一面,妙语连珠,爽朗大笑,举杯豪饮……


在那些时候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时的母亲,她复活了,在她属于的那个国度,在她属于的那些人群里。


只有一次,他们在一起饮酒,忽然谈起一个同学死去了,大家纷纷沉默下来。于是有人说起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母亲大约有些醉了,她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出国。


然后母亲转头看到我们几个,立即笑着补充,不过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也是出国。


那一次,我看到母亲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后来我私下里问母亲,她是否真的最后悔出国。母亲笑着摇头:不会,这是我最不后悔的事,我有了你们三个。


母亲这样说,我便信了。


 


15,


 


我曾经以为母亲口中最后悔的事是出国指的就是离开中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开始艰难的生活。后来想,母亲这里还有所指,不过被含蓄地隐去了。


每一个人都像谜一样存在在我们的身边。我越深入地了解我的那些病人的内心,越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但是直到母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以为最熟知的母亲是我最不了解的谜。相较而言,父亲倒是的确如母亲所言:简单明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感受母亲那些年经历的生活,她面对父亲那样一个男人,又绝不可能放弃我们兄弟三个的时候,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情感需求为她制造的沉陷的漩涡。


母亲的日记本里留下的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并不能帮助我勾画一个完整的母亲的内心。


假如母亲还在我的身边,假如母亲愿意向我袒露她自己,她会是一个最让我兴奋的患者,我的意思是,母亲携带的那些神秘的内在气质对我的心理学研究应当有很多帮助。


我想母亲的内心里一定有一个又一个情绪的死结打在她一生情感的绳索上。母亲应当也是有所察觉,极力克制那些死结对她的情绪的作用力。她一直在跟内心的自己搏斗,最终还是妥协了。


母亲后来沉湎于酒。她喝的酒越来越浓烈,一般的葡萄酒早已不能满足她对酒精的需求。母亲的酒柜里出现越来越多的是威士忌,伏特加这些烈酒。


母亲饮酒从来不需要下酒菜,她就像在酒吧里饮酒的那些客人一样,每天晚上都给自己调两杯。


父亲在这一点上从不限制母亲。或许父亲把这个当作了母亲终于沉沦放弃她自己开始顺从他的兆头。父亲总是满心欢喜地给母亲买酒。


我想那些时候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以为坚不可破的婚姻正走向尾声。


母亲其实一直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无论是父亲的意料,还是我们作为孩子的意料。


我们都忘记了,母亲是一个独立的人的本质。


就像母亲在日记本上抄录的波伏娃的话:我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


我之所以一眼认出了这句话,是因为我的病人里有不止一个女人用不止一种语言告诉我这句话。


这句话代言了那些表面看起来郁闷无趣,像木偶一样生活在社会规则编织的笼子里的女人们。谁能想到她们平静的躯体下也有一颗波澜壮阔的灵魂。


女人骨子里都是荡妇。我的一个嗜性成瘾的病人这样说过。


不,她们不过都是人。那是唯一一次,我忍不住当场纠正我的病人。


在我一直的意念里,即使天下女人都是堕落的荡妇,唯有母亲是最初和最后的那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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