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喜欢开车之：工作是一种信仰 -- 回印度参加婚礼
Toongabbie去国际机场，我准备帮他拿行李箱时，他礼貌地告诉我太沉了，还是他自己来放吧。他大概50岁出头的样子。
“终于可以走了。”
“你去哪个国家？”
“我回印度。”
“你是因为疫情不能回去吗？”
“哦，不是因为疫情，是因为公司忙。我要回去参加一个婚礼。我老婆和孩子上周就回去了，我因为工作的事情这周才能走。”
“我听说印度结婚时，女孩得给嫁妆，是吗？”
“是啊。一个父亲要是多生几个女儿会很有压力的，就是因为要准备嫁妆。印度办婚礼通常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要花很长时间，请很多人，花很多钱。不过，现在随着女性越来越独立，嫁妆的事情其实也是双方家长共同商量着来办的。”
“是不是传统上，都是男的工作，女的在家带孩子不工作，所以才想着让女方家庭给钱啊，这个钱就是将来用来养活自己的？这真是不公平，带孩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嘛。”我随意乱猜测，这就是闲聊，要说原因，可能谷歌搜索一下就好了，但是聊天可以不用严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那作为奶爸，我总是朝着奶爸的方向考虑问题。
“不管怎么说，女性要独立，这对女性的社会地位来说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我是奶爸，所以我有切身体会，一定要有工作，否则对家庭主妇来说就很难谈上公平不公平。”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通常认为男人工作，女人在家带孩子，好像是男人有问题，不会理解女人在家带孩子的辛苦。可是，女人也是一样的啊，这个可能就只有奶爸才能体会了。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一个工作，而共享车司机就让我有了这样一个武器，我不是没有工作，我是有工作的，我太太要是愿意呆在家里，我立马就能出去工作，这多霸气，虽然未必能挣很多，但是照样可以生活啊。
“不过，工作也不能是生活的全部。”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们的宗教吗？你应该信仰了某个宗教吧？”
“对，我信仰印度教。”
“嗯，中国人大部分没有信仰，所以可能就把工作当作信仰了，拼命赚钱，有钱才是硬道理。你有没有觉得中国人都特别努力工作。”
“其实印度人也很努力赚钱，也重视金钱。我信仰宗教，但是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宗教，宗教也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问题，宗教属于精神生活的一种需要吧。但是也只能是一点点，现实中谈精神生活有时候有些奢侈。”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想着这个世界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饿死，任何一个人怎么可以说自己尽力了呢？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自己尽力了吧。任何宗教也无法对此漠视啊。可谁又能做到舍去一切呢？”
“是啊，这就是现实的世界，现实的生活。你是奶爸，你可真幸福啊，可以有很多时间在家陪孩子。”多么熟悉的话再次出现了。谈论宗教通常是会让人不自在的，也不知道从何谈起，他似乎有意想转变一下话题。
“我带孩子的确很开心。不仅自己的孩子，邻居家的孩子也喜欢跟我玩，我太喜欢跟他们一起玩了。不过有时候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也需要一点社会生活。”
“所以你就开Uber了，那你应该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吧？”他以为自己成功地转移了宗教的话题，可对我来说，好不容易逮着个人可以说说信仰，而且有时间，可不能错过。
“喜欢啊，甚至有时候我把工作当作一种信仰了。”乘客总是在不断地问我这个问题，而工作对任何人来说很难会是一个兴趣，最好也别把兴趣做成工作，搞不好兴趣也没了。在过了有新鲜感的那段时间，工作最后总是枯燥乏味的，虽然专业熟练会给我们一些快乐，那不过是卖油翁式的快乐，最终工作本身一定会有枯燥乏味的。当乘客问我时，我不能总是回答：这个工作太无聊了！又危险！又要面对三教九流的各种怪人！收入又低！还时不时收到各种罚单！时不时乘客还会冲着你乱发脾气！哪个乘客愿意听我这么抱怨呢？我就不断地给出各种不同的积极的答案，以至于到最后，我的这份工作被逼成了信仰！
来澳洲后最开始的几年，我会跟着太太每周周日去教会，去了很多年。我对教会是好奇的，以前没接触过，就想认认真真地去经历一下，不仅参加礼拜也参加小组讨论和义工，这期间我把圣经的英文版本全部读完了，也跟牧师深入交流过几次，但是我没有办法相信有个上帝，不需要任何努力，只需相信有个上帝，你就得救了，你就有福了，他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将来离开这个躯体后你就可以去到天堂了；可是，相信有个神，相信有个上帝，相信本身对我来说太难了。
我当然理解相信的快乐，就像我儿子相信圣诞老人真的会来送礼物一样，他的快乐是真实的，显而易见的，而这种快乐就是源于真的相信，可我真的不相信有个上帝，就像我不相信有个圣诞老人一样。我羡慕一个成年人还能一直相信有个圣诞老人的存在，这个老人会一直爱自己，一直送自己礼物，一直陪着自己，然后把自己送入天堂，这种相信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即使能做到，这么一下就解决所有幸福的问题，这种方式也太懒惰了吧。
不信仰某个神某个宗教，并不代表我自己不会去寻找我想要的某种精神上的快乐，这种快乐或许可以对应某种宗教体验，只是我不需要一个神而已，比如，工作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无非就是把工作的意义稍微抬高那么一点点，这种抬高又不伤害别人，也不妨碍生活，还能让工作不在重复中失去了意义，自己又能精神饱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工作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工作自然会想到挣钱。钱大概和知识是一样的，知识懂得越多，发现要学得也越来越多，人也就会越来越谦虚，因为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无知；而财富越多会不会也觉得自己越穷呢？因为贪婪也变得更大了，好像有个富翁要移民火星吧？这得多贪婪（不讨论是否能实现，是否促进人类文明，只关注贪婪带给人的焦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求财富之路其实就是追求贫穷之路，要是一不小心财富就砸过来了，那就挺着脖子接住好了，可干嘛要死乞白赖地追求贫穷呢？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书和视频教人发家致富呢？每个人只要踏实生活和工作，谁能不富裕呢？虽然我是一个司机，我觉得自己比当初在单位时富裕得多，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很有钱的人呢。解决贪婪问题有两个途径，要么不断满足，要么不断减少需求。我现在是物质的欲望相对少了，而那时候太多。这并不是说我现在就没有物质欲望的痛苦了，有，当然有，而且还是有很多，可我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去满足这些欲望，我深信，欲望一旦满足就立即会迎来下一个更大的欲望的，那就在这一个停下来吧，让这个痛苦停在这里，我就是不努力去满足它，实在停不下来，就尽量拉长满足这个欲望的时间。这样，就可以有点剩余的精力，用来追求我的信仰，用一种宗教般的热情来对待工作，从而获得某种至上的快乐来弥补人性贪婪所带来的痛苦。
人们似乎都庸庸碌碌地挤在一条赛道上，而这一条赛道不是往前奔跑的，是往天上甚至往后奔跑的，这怎么能让人获得最高的幸福呢？而把工作当作一种信仰，就可以把所有的人放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这不就一下让人立即获得了某种尊严和优越感了吗？这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方向啊，每个人都站在属于自己的赛道上，丝毫不用理会旁边的赛道，往前奔跑的每一步都有汗水，都有快乐，都有幸福，而且只属于自己，这多好，多美，多唯一，而且每个人都能获得。
至于那些致富的葵花宝典都得先自宫啊，而且这是一种零和游戏，比如，100万人之中只能促成一个富翁，就算你把神功练成了，那也不过是比别人自宫的更彻底而已，你得到了，别人就得失去，对100万人来说一个富翁的幸福或者不幸福有什么意义呢？毫无价值啊！几乎可以直接忽略，那干嘛要有这么多葵花宝典呢？要在最平凡的赛道上跑出了信仰，那才是所有人的出路啊，如果跑着跑着也跑出了一个富翁来，那就勉强地接受好了，反正总得有那么一个人得当这个冤大头的，担负着看守财富的责任，又得忍耐更大更不容易实现的欲望。凡是一种幸福不属于普罗大众都能得到的，有什么理由鼓吹它！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陷入孤岛的鲁滨逊，我所要的不过是一叶独木舟，带上应有的干粮，迎着阳光，随着海风，无畏地，去到那自由的地方，干嘛要为了一个临时的住所劳动到筋疲力尽呢？为了换一个更大的住所，换到半山坡，或者换到山顶，为此我得日日夜夜去打鱼摸虾吗？半山坡还是山顶上，难道不是离那驶向自由的独木舟越来越远了吗？
人们其实不是生活在一个荒岛上，人们都在努力高效地为彼此服务，我不过只需要选择任何一个劳动，认真做好，与他人交换就可以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服务了，然后把剩下来的闲散时间用在不断建造我自己的那个独木舟，那才是我的希望啊。现在这个社会，要满足一个鲁滨逊的衣食住行难道不是太简单了吗？我们只要稍微工作一点点就能够满足了啊！
可是，欲望把我们引领到了哪里了呢？有尽头吗？我们是不是都成了欲望的奴隶了呢？
工作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就是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包含着别人的劳动，作为最基本的礼尚往来，我们也应该做点什么来回报别人的付出。至于做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或许在疫情期间大家有所体会吧，那些最基本的服务才是我们最需要的，那些不起眼的工作，才最影响人们生活的质量，当买不到厕纸时，当屋顶漏水找不到人修理时，当需要陪着孩子上课时，当机场地勤人员不足时，当医护人员短缺时等等。
就像物以稀为贵一样，鲍鱼和豆腐，虽然价格有高低，但是对人的身体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而工作亦是如此，收入的高和低，对他人来说，并不代表自己的工作是否重要；对自己来说，也不能决定你是否能幸福生活。收入的高低，不过仅仅只是另一种物以稀为贵，或者是对职业技能的要求和复杂度的认可而已。愿意或者喜欢做复杂的就去做复杂的，喜欢做简单的就做简单的，但是无论哪种工作，难道我们不应该都把它当作一种信仰？我相信我的劳动会带给别人便利，就像别人带给我的便利一样，我们彼此服务而已，这就是我们共同的信仰。诚心诚意地为他人服务了，自己也就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服务。
在Rockdale的一家茶餐厅，我见过一个服务员，她大概40来岁，来来去去都很自信，又快乐，说话总是干脆利落，甚至我特别留意她推着餐车往回走进厨房的那段路，仍然是精神抖擞，连背影都让人觉得愉快。这个茶餐厅即使环境并不怎么样，但因为有她，这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茶餐厅了。她让我觉得不孤单，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和我是一样的。其实各行各业我都见过享受工作的人，我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每个工作环境中这种人不多，但总是有那么几个，这和工种没有关系，这和什么有关呢？
有些话已经被人们说得变质了，或者从产生那一刻起就是变质的，比如，“为人民服务”，“劳动是光荣的”，目前的社会运作模式是以人类的自私自利为根本的，那么这种话，对一个社会而言不过是口号，空洞而荒谬。现实中，人们工作是冲着为人民还是为自己呢？人们工作是为了财富自由了不再工作，还是觉得劳动是光荣的，希望一直劳动下去呢？答案很显然，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就是如此。可是，这无法阻挡一部分人可以把口号当作一种信仰，至少，我自己就认为，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澳洲，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好高骛远地把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工作做好，都能活得很好，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可以满足所有的需求。一沙一世界，工作亦是如此，任何一份工作包含了工作的全部意义，而司机这份职业也是如此。至于人们把未来的幸福寄托在一份好工作上的想法上，在我看来就像人们总是希望未来的某个时候，自己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样，不过是对此刻失败的一种安慰而已。
在我的工作中，我时常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贪婪、愤怒等等，如何识别这些感受，如何面对它们，征服它们，或者至少如何去减轻这种不幸和痛苦，从而转化为最高的幸福，这难道不是一种信仰的体验么？我在工作中也获得过狂喜的经验，我也体验到全部的乘客不过是另外一个自己的感想，每天看着另外的自己上车下车是多么不一样的感觉呢？这种经验有时能让我忽略掉工作的利益层面，而上升到最高幸福的程度；工作是可以成为获得这种最高幸福的途径的。每个人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在工作中受苦受难并尝试去体验其中的崇高精神，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努力，没有人能替代。在这个层面上，所有的工作能有什么区别呢？这么去思考工作，不就把所有的人都拉到了同一个起跑线，每个人都站在了属于自己的赛道上了吗？多简单呢？
人生是苦难的，难道因此我们就一定要相信有一个上帝么，直面自己的苦难好了，解决它，解决不了，忍受它；忍受不了，换过角度，或许就能享受它了；还享受不了，那接着换姿势啊，我们不能一味地只是被人性邪恶的一面强奸，却不学着找个舒服的姿势享受一下！或许，应该把工作的信仰放得更大一点，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的信仰就在我的生活之中，凭着我对生活的最朴素的情感诉求来活着，这就是我的信仰了吧。
我会在生活中经历无知，愚昧，痛苦，焦虑，愤怒，贪婪，狂妄等等，它们交织在一起就是我的生活，我忍受它们，承认它们，用我可以理解的方式接受它们，在某个时刻如果能超越自己时，我就会享受到某种狂喜与顿悟，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的信仰。显然，我的努力最终都会以失败告终，我一定无法战胜自己本性的弱点，我一定会走向死亡。可是渴望宗教能带来永生，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夸张的欲望吗？至于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我更愿意把死亡当作一种睡着了，睡觉的时候我们能有什么痛苦呢？如果一觉睡下去不再起来，那就一直睡着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干嘛要一个上帝来安慰我呢，我自己完全可以直面死亡。
这辈子受苦受难就是为了去到永恒的天堂，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贪婪吗？还能有什么贪婪比这个更大呢？很多年轻人，忍辱负重，此刻努力拼搏，想着总归有一天，也能像那些所崇拜的人一样，他们也会获得辉煌和幸福的。难道永生的欲望和这种欲望不是很相似吗？我要把这一刻过得像我自己，未来的每一刻就是这一刻的累积和连续，没有这一刻的意义，未来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更不要说永生的未来。所以无论这一刻是何种心情，这就是我需要接受的，痛苦也好，开心也好，都要接受它，享受它。那些他们认为成功的人是幸福的吗？是真的成功的吗？我也可以问，天堂里是幸福的吗？对于无法言说的天堂，不能说一句，我就能相信啊！为什么有些人会相信那些成功就能带给他们快乐，这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啊，而成功又是多么难定义的事情呢？所有的人，面对自己的灵魂时，面对自己的幸福时，他都是和那些所谓的偶像在同一起跑线上，甚至和上帝站在同一个位置。我不想把自己的十字架简单地扔给上帝，扔给偶像，只是走过去，拾起来，自己背在背上，没有想象的那么沉重，却可以让自己活得有意义，有尊严。
喜欢开车，我随便都可以说出好多理由来，最后就说成了我的信仰了，开始的时候可能只是随便说说，说多了以后，我自己还真是认真起来了！就像谎话说100遍就成了真话一样，何况我说的并不是谎话啊，我来工作可不光是为了钱的，我是为人民服务的，因为人民需要我，因为我享受了别人的服务，所以，我怎么好意思不为别人劳动一下呢。不是为了说服别人，我信就好了，反正又没有伤害到别人，我干嘛不信呢，浮夸就浮夸吧，反正相信是我自己的事，谁还会来跟我较真呢？倘若这个信仰能让我踏实工作，能让人快乐地享受到我的服务，我真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好。
“这是我到机场最快的一趟。”到了国际机场时他对我说，一路上其实我们还聊了好多其它话题。
“因为很早，没有堵车，所以很快。”
“哈哈，不是的，因为我感觉跟你聊天才聊了5分钟而已，怎么就到了呢！50分钟就过去啦！” 他幽默地说到。我把他的话当作乘客能给我的最高赞誉，这一句话能让我快乐一整天了。
下车时，我问他，这次我可以帮你把行李箱拿下来吗？他哈哈大笑，像个老朋友似得不再跟我客气了。最后，热情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再见。
我的工作信仰又完成了一次五体投地的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