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边缘地带,去一次就上瘾
“边缘地带因为处在夹缝中,它们总是被夹缝之外更大的东西所影响,很多时候这些地区的状态是游移的、是身不由己的、是徘徊的。在这种状态里,它可能又在固守着自己一些最珍贵的东西,这反而是最能打动我的。”
01
2023年,不能提前预告的旅行
如果不是去往埃及的机票订在第二天,或许我们的采访会再推后一点。
2023年12月19日,在寒潮刚扫荡过的、零下13度的北京,我见到了即将远行的刘子超,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北方天空特有的高远的蓝色给人一种日光滔天的错觉,如果不低头看见枯木和积雪,甚至能感受到一些生机。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2021年,只是那次关于他的上一本书《失落的卫星》的采访没有做成,因为在前一天晚上,他和编辑一块去喝酒喝大了。试着回答了提纲里的两个问题之后,他说:“要不然,回去之后我给你文字回复?”于是采访变成了一次“闲聊”。
《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 刘子超 著 文汇出版社| 新经典文化,2020-7
2021年,刘子超在西藏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当时在广州见到的他刚从西藏回来。这次在北京再见,他有了些微妙的不同。脱离了高原的日晒,他肤色终于“复原”成了本来的样子。穿着风衣的他,更像是从他喜爱的悬疑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书里走出的马洛侦探。
去陌生的地方,进入酒吧和陌生人交谈,获得一些有用或者无用的信息,好像也正是侦探要做的事。
访谈过程中,他反复提及的一个词——“自由”。2011年,还是记者的刘子超第一次去往印度,印度之行成为他旅行写作的开始。正是火车上的印度之行,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旅行写作的自由。他能像写小说一样,写与人的相遇、写风景、写自己的观察……似乎能在所有的题材里自由穿梭,“真是特别自由”。
△ 的里雅斯特的海岸线。(图/受访者提供)
印度旅行也是他之后无数次旅行的缩影,他在不同的车厢与街巷里见到了参差的阶层,也理解了人与人沟通的艰难,甚至经历过一次小型的“逃跑”:同行的两位来自中国的商人,他们的生意很成功,但英语不好,所以很多时候需要刘子超协助翻译。然而,他们在印度热衷于砍价,比如开价10卢比,他们会砍到5卢比,因为他们觉得当地人对外国人抬价了。
而在刘子超看来,5卢比折合人民币几毛钱,对于去印度旅行的他们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那些小贩真的是很普通的穷人,可能那几毛钱对他们来说远远比对你而言更加重要。”于是那天早上,刘子超离开了商人,乘上了前往加尔各答的列车。
在高加索徒步时,他也同样遇到过误解。偏远的山地里,有中国的工程队在修路。有外国人并不理解为何中国要在如此偏远之处修路。他们认为“地缘政治”是中国在此地修路的最重要原因。“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地方需要路……如果没有最开始这条路的话,它永远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刘子超试着回答。
△深入地下世界的小火车。(图/受访者提供)
当地人、旅人、刘子超自己……这些细节构筑起刘子超旅行的世界。
成为职业作家之后,刘子超的写作很规律。他会每天固定写1000多字,但是每每在进入写作的三个月之后,他就会发现规律的写作越发困难。他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能量去维持每日1000多字的产出——所以他索性每三个月就出去“走一下”。比如他去高加索徒步,也是因为连续写了三个月。从高加索回来之后,他又持续写作了三个月,然后预订了去往埃及的机票。
“那你能说说,你在写的那本书是关于什么的吗?”我问刘子超。
“也是旅行写作,但是我有一个迷信,就是写作不能提前预告。我觉得写作就像做饭一样,如果你频繁地在做饭的过程中掀锅盖的话,锅气会跑掉。”当时他决心不告诉我。
《沿着季风的方向》《午夜降临前抵达》《失落的卫星》,季风、午夜、卫星,刘子超已经出版的几部书,标题都有极浪漫的意象。他行走过的总是不那么热门的地方,作为旅行者的他,也有意识地避开那些被旅行者写下无数记录的地区。
《午夜降临前抵达》 刘子超 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1-8
于是我在脑海中默默展开一张世界地图,从东往西,从北往南,猜想他正在书写的那个地方。南美?中东?抑或是非洲?
02
迟到的行李,
去往血与蜜之地
10个月之后,他的新书出版,我终于得到了答案。
2022年年底,已经很久没有旅行的刘子超离开了北京,去往巴黎。但是刚从疫情中复苏的航空公司跟刘子超开了一个玩笑,他的托运行李没有与他在同一班航班来到巴黎,于是他停留在欧洲等待包裹。在欧洲“游荡”的几天,他仔细思考着将要去往的方向:西班牙?北非?或者乌克兰?
但是,他觉得如果去往当下正在发生重大事件或者冲突的地区,似乎会让自己聚焦在过于具体的冲突上,这会让文本迅速地过时。于是他将目光投往了“血与蜜之地”——被称为“火药桶”的巴尔干地区。
《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刘子超 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10
网络上是这样介绍巴尔干半岛的:“在古希腊时代,巴尔干半岛被称为哈伊莫司半岛。该地区的名称来自一条通过保加利亚中心到东塞尔维亚的巴尔干山脉。半岛地处欧、亚、非三大陆之间,是欧、亚联系的陆桥,南临地中海重要航线,东有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扼黑海的咽喉,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雨中的莫斯塔尔,青色的内雷特瓦河。(图/受访者提供)
《血与蜜之地》的标题,也来自“Balkan”的词源,在古土耳其语里,Balkan就是“血”与“蜜”的组合。在现代土尔其语里,它的意思则是“一连串的树木繁茂的山脉”。
刘子超觉得这片区域处于“暂时的平静”状态,但是又酝酿着新的冲突。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反而可以放眼于更长远的历史,来审视这片土地。
刘子超关于巴尔干更久远的记忆,是1999年5月7日,北约的五颗导弹击中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事件。三名记者牺牲,数十人受伤,随后中国各地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给还是一名初中生的刘子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新书里写道:“我只记得那种深刻的体验动摇着我的心旌,也构成我对世界局势的最初记忆。当时我曾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去往贝尔格莱德,去事发现场看看。”
2023年,刘子超站在已经改造成中国文化中心的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旧址,在纪念碑前献上了一束花。
在巴尔干,历史创伤所带来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土地。在这里,刘子超反复思考的是当下面临的诸多挑战:民族主义所带来并非只有凝聚力,它背后可能深藏着更大的危机,可能会浇灌更多愤怒的个体,滋生出暴力和动荡。
△莫斯塔尔市区建筑物上的弹坑。(图/受访者提供)
或许只有身处在如巴尔干地区这样拥有复杂历史纠葛、在持续冲突中维系短暂和平的土地上,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民族”这样宏大的主题。
巴尔干的故事,在刘子超看来,是 “关于民族和国家的故事、关于暴力和战争的故事、关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故事、关于冷战的故事,然后是危机、崩溃、分裂和最终走向重生的故事”。
书中的旅途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酒吧开始。2022年底,冬日阴沉的亚得里亚海边,小城飘着冷雨,刘子超坐在酒吧里,试着做笔记,就这样带着读者进入新的旅程。
△斯普利特酒吧内玩填字游戏的男人。(图/受访者提供)
在去往巴尔干之前,刘子超对这里并不了解,这也是他旅行写作的乐趣之一,走走停停,边看边学,“像刀子一样切入那个地方”。
这段穿越巴尔干的旅途,在雅典小城的春日,在播放着比尔·埃文斯的老歌《我愚蠢的心》酒馆里,随着一杯酒,结束了。
“我喝尽杯中酒,感到未来是如此虚妄而动人。在这个世界上,鲜有事物比虚妄的希望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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