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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缅边境,历史细节湮灭在生活褶皱里

送交者: 北望中原[★★★声望勋衔13★★★] 于 2024-04-21 10:45 已读 1998 次 3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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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1 03:01 作者:李在磊


边民李本怡在甘蔗地里劳作。赵明摄

2023年底,我曾做过一篇关于网络短剧的报道,当时的一个疑惑是,短剧剧情如此奇葩,但是流量却如此惊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群体在看短剧?2024年初,我去中缅边境做《边境线上的命运轮回:贫困和战乱中,一家四代沉浮六十年》这篇报道的时候,意外印证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寨子里的大姐李仙凤每天就在刷短剧啊。

住在深山老林里,方圆十几里地就他们两三户人家,连个打麻将的搭子都没有,不刷手机,不看短剧,又能干什么呢?在辗转于飞机、汽车各类交通工具,折腾一整天抵达偏远的寨子后,我们还要搭摩托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骑行二十多分钟,在山路尽头才能抵达凤姐的家。当时我就不解,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后,我明白了这个选择的无奈。他们要定居在和梯田毗邻的地方,好料理田里的苞谷、茶叶和甘蔗,要不然,光上一次晌,就要走几个小时。滇西山多,可供耕作的良田稀缺,想要养家糊口,只能去往沟沟坎坎垦荒。于是,山民顺着山脉的肌理,被播迁至褶皱深处。

当然,也没有外界想象那么荒蛮和落后。凤姐家里有电,用的是太阳能,只是如果日头不足的话,电量就用不到晚上。移动网络当然也能覆盖,只是不太稳定,据我亲测,只能坐在屋檐下边几个平方米的空地上,才有两三格信号。也就是在这里,我每天固定给手机充电,给外边的编辑发信息,打电话,顺道听着凤姐手机里传出来的短视频夸张BGM,和扣人心弦的短剧打脸台词。

这个时候,凤姐会漫不经心地和我聊聊天,说说她生活中的烦恼。她有一女一子,大女儿已经结婚,远嫁到福建莆田,小儿子在云南昆明读大学,只剩下凤姐两口子还在山里,不过老公要出车拉货,平时就她在家,一个人待着。刷手机,成为平淡生活的调剂。

算下来,现在的生活还是比以前强太多。以前,山路还没拓宽,摩托车通行都费劲,子女去寨子里读书,大清早起床,步行上个把小时,才能走到学校。

所以,能出去就出去吧。不管是去外地读书、打工,还是出嫁,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当然,血浓于水,亲人之间的思念山川阻隔不断。2024年春节,大女儿带着姑爷和外孙,回娘家过年,住了很长时间才走。可把外公给开心坏了,每天出车前,要反反复复抱着小外孙很久,才依依不舍离开。“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他说。

凤姐丈夫叫王根,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高高大大,长得有点像周润发。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老婆孩子都很体贴。

“大哥对你挺好。”我对凤姐说。

凤姐回答:“当然好。要不然,谁愿意跟他在这山里?”

凤姐在说这句话时,带着恨“夫”不成钢的幽怨,以及对生活境况其实还算满意的“晒幸福”。房子前些年盖起来了,虽然建在深山里;路也拓宽了,虽然硬化路面没有通到他们家门口。修路是糖厂赞助的,蔗田开拓到哪里,糖厂就负责把山坡推成路,方便拉货的大卡车载货。当然,甘蔗是近些年才在这里新兴的经济作物,虽然辛苦,收入总归是比种苞谷多一些。

生活如此艰辛,可还是要比山那边的缅甸强不少。唯一遗憾的是,前些年女儿结婚,因为自己没有身份证,买不了机票,就没办法参加婚礼。

严格算下来,凤姐其实是一位“缅甸新娘”。2023年,缅北果敢地区硝烟涌起,外界再次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果敢,以及与其接壤的云南边境。在我的报道中,我和同事来到中缅边境的镇康县蚌孔村,找到一位从果敢逃难而来,名叫李本怡的边民,记录下他们家族四代人在贫困和战乱中的命运沉浮。

六十多年前,李本怡的爷爷选择向西,逃荒进入缅甸;六十多年后,李本怡选择向东,躲避战乱遁入云南群山。当年,李本怡的爸爸翻山越岭去缅甸,就是在凤姐家落脚,多年以后,凤姐嫁到中国,李本怡逃难回来,还是凤姐接济了他们。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中缅边境线两侧生活着大量反复迁徙的边民,他们国界线概念模糊,为了生存,在群山之间逐食而居,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族群和社群现象。

报道发出之后,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反响。一些朋友给我发信息,从历史、族群和社会学的角度分析这种现象。这让我产生了一些恍惚,历史总是深邃、宏大的,其实,它由无数的毛细血管组成。在回顾李本怡家族的苦难史时,他陈述的是那么具体:哪一年,他出生了,家里有几亩田,能产苞谷多少斤;长到几岁的时候,他和父亲去寨子里买化肥,赶了几头牛去;哪一年,他结婚了,婚后买了一辆宗申摩托。

“摩托车四千多,当时一头牛,三千多。”牛是一个计量单位。结婚、买田和置产都可以折算成几头牛。

历史是宏大的,但是苦难是具体的。当我们回望过去,探寻历史,发现莽莽烟云,机缘和细节早已湮灭在俗世生活深深的褶皱当中。

边境线上的命运轮回:贫困和战乱中,一家四代沉浮六十年

2024-03-19 18:00

73岁的李家根在家里烧火做饭。2015年因缅北战乱,他逃难到中国境内。赵明摄

当幺儿在山坡上拾到一枚小腿肚子那般粗的炮弹壳时,父亲李本怡又想起9年前被炮弹追着跑的缅北岁月。于是,他拿起一面国旗,二话不说,将其插在自家竹棚顶上。

国旗迎风招展,杆子割出一道剪影,远远望去,像一座孤独的堡垒。

在中缅边境线的云南山村里,国旗是避免缅北炮弹落入的“护身符”。在这朴素的避乱情绪之下,37岁的李本怡对国旗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2015年他和诸多缅甸边民一样,避战遁入云南群山中。在漫长的煎熬里,他想起父辈原是居住在中国境内的村民,于是试图证明自己是中国人。

“没有身份,啥都干不了。”2024年2月17日,春节刚过完,李本怡便盘算着回一趟祖籍地,再找一次户口。

据多位受访者估算,以云南省镇康县勐堆乡蚌孔村为聚点,方圆十几公里范围内,散布着百余户逃难而来的家庭。这是一个较为庞杂的社群,其中有信奉基督教的傈僳族教众,也有李本怡这样从中国迁徙过去的汉民,而更多的人,则是曾为中国籍贯,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追溯的华人。他们普遍有着较强的宗族观念,和中国境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联。

他们也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一家数代人的命运在中缅边境线上往复轮回,那些常人最基本的身份特征,早已被战乱、贫困和岁月消磨。

寨子

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国别区分彼此。

李本怡产生寻找中国身份的念头,多少受了点邻里余关勇的影响。“坐车、住酒店,现在干啥都要身份证,没有身份,就寸步难行。”余关勇是90后,埋头在厦门务工,已经有三四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

余关勇出生在缅甸,六七岁时,被送回蚌孔村外婆家上小学。外婆家在老沈寨,它和毗邻的大寨,同属蚌孔村的村小组,是缅甸果敢地区入境中国最近的村寨。余关勇说,读书时住外婆家,放假时回到缅甸父母家,十几里山路,要走上很久。

他说,现在国界线上拉起了铁丝网,泾渭分明起来。而在此之前,这里山连着山,亲戚连着亲戚,在人们的生活感知中,边境线是模糊的,“走小路,来去自由”。很长时间里,民间的经济、社会交往频繁,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国别区分彼此。

在滇西山区,寨子是生存的纽带。农户傍田而居,散落于辐辏的山体间,在山谷束口处,聚合为一个小聚居点。寨子间相互通婚,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熟人社会。

“很多人都来我们家问,怎么找到(身份)的?”2015年缅北打仗,余关勇全家迁回老沈寨,前几年又起了新屋,令旁人羡慕,“大部分人打工都出不去,哪里有钱盖房”。前来请教的老乡络绎不绝,他成了老乡口中老沈寨大青树旁的“大勇”。

能够找回身份,主要依靠的是母亲的血缘。余关勇的外公外婆、舅公、姨妈仍生活在老沈寨,街坊四邻也都默认余关勇是家族一员。尽管如此,至亲关系得到法律层面的认可,也费了一番周章。

不过,大勇说,首要问题是生计。没办法出远门打工,摆在眼前的现成活计是摘茶叶。勐堆乡是大青叶普洱的重要产地,每年有着长达八九个月的采茶期。这是个慢工细活,成年熟练工一天采茶量不过二三十斤,每斤报酬六七元。

到了九、十月份,直到来年的二月底,是甘蔗的收割期。砍甘蔗比采茶辛苦,先砍倒甘蔗,再用竹丝打成捆。20根为一捆,五六十斤重,能赚到2.5至3.5元。“老缅”吃苦耐劳,云南老表也照顾帮衬,边民们算是有了口饭吃。

不过实在辛苦,大勇没让父母再去赚这个血汗钱——他在外地干水电工,每月能有六七千元收入,对于果敢老乡而言,可谓一笔巨款。当地派出所为缅甸边民登记发放“外籍人员识别卡”,不过只够支持他们去到县城找零活,在饭店当服务员,在工地上搬砖,也就比砍甘蔗强点,但需要定期回住地重新盖章。

虽然只有中学文凭,余关勇已算是“文化人”。毕业后,他在缅甸果敢地区杏塘乡的一所民办学校,找到一份教职,课本是中国九年义务教育教材。2015年之后在云南山坳里,外边来的志愿者用帐篷搭起一座临时小学,他又在此当了两三年老师。

2016年12月17日,蚌孔村老沈寨,余关勇在帐篷内给孩子们上数学课。赵明摄

2015年缅甸战争过后,零星的游击战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期间,炮弹又落过来了,搬过一次。”几经沉浮,这所临时学校于2018年解散。

如此境况下,边民们表现出顽强的生存能力。2023年9月,大伙儿又自发建起一所小学,“娃娃们还是要读书、认字”。56岁的胡五在当地是德高望重的“头人”,他央求住在蚌孔村的外甥女来教学,又和一家养殖户谈妥了场地租赁协议,算是解决了师资和场地两大难题。如今,75名学生报名就读,每人每月学费119元,伙食费另算。

学校建起来之后,营地现出社区的雏形,但未来仍然晦暗不明。而拥有身份的大勇,无疑是凤毛麟角的几个幸运儿之一。

谋生

采茶叶,收甘蔗,打散工。

都打听过了,除了大勇,蚌孔村还有两户人家找回了中国身份。在摘过茶叶、砍过甘蔗,去县城搅拌过水泥之后,李本怡下决心要试一试。

老沈寨村口几株大叶榕围拢着的一处砖坯房,是大勇家新宅。顺着蜿蜒的马路向东走,沿途一片青山翠谷。近些年,国家扶贫政策惠泽到此,水泥路面直通山间,将星罗棋布的古老寨子连珠成串。未经硬化的一条扬尘小径,继续往褶皱深处延伸,行上两三公里,便来到一个叫蟒蛇头的小山包。

傍晚的滇西山脉绵亘、深邃。这里是李本怡在中国的第三个落脚点,“最早住的是帐篷,就用塑料布,搭在树上”。刚开始,李本怡一家七口人,白天捡柴火做饭,晚上在树林子里就寝。就怕撂炸弹,嘣嘣声一响,三四岁的大女儿,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吓得哇哇乱哭。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一年多。2016年,在堂姐李仙凤的接济下,全家老少来到蟒蛇头。这里人丁寥落,只有凤姐家一户炊烟,淹没在茶田、蔗田的绿丛中。李仙凤属于“缅甸新娘”,孩童时在果敢地区杏塘乡和李本怡一起玩泥巴,成年后嫁到蚌孔村大寨,怆然间已是半世。

李本怡家的竹棚,就搭在凤姐屋后的坡顶上,“用了六十多根竹子”。竿子被削成扁竹片,横竖错开交织堆叠,缝隙处糊上编织袋或报纸,夕阳西下,能透进黄色光斑。棚顶很矮,箍上一层蓝漆铁皮,需低头弯腰才能通过。

房前栽种上白菜、萝卜、番茄,屋后养了鸡和猪。儿子隔天上山砍一次芭蕉杆,交给爷爷李家根剁成碎末,掺进几把玉米粒,喂给猪吃。李本怡还养了几箱蜜蜂,年产蜂蜜一百多斤,不过自家吃不完,也卖不了几个钱。

李本怡家在山上用竹子和铁皮瓦搭建的房子。赵明摄

还是要想办法赚钱。李本怡夫妻是家里的顶梁柱,无论采茶叶还是收甘蔗,啥能来钱就干啥,后来识别卡办下来,他跑到镇康县的建筑工地打散工。李本怡有一个妹妹,在饭店当服务员,结识了一个外地小伙子,交往间萌发情愫,两人返回四川老家过日子。

2017年,李本怡的小女儿出世。没有去医院,就在棚子里的竹床上,奶奶接生出家族第三代目前最小的一个孩子。

又捱过一年,另一个棘手难题再次降临,大女儿已经到了入学年龄。而在当时,志愿者学校已经拆除,自办学校尚未筹建。李本怡回了趟老家棠梨平村,四处央求,村小学破格接收了,“校长人很好,说户口慢慢办,先让娃娃读上书要紧”。这属于借读,仍然没有学籍,算是权宜之计。

学校距离蚌孔村几十里地。那个时候,李本怡在县上打工,要求定期回来“点卯”,每周还要接送孩子,实在分身乏术。他打算还是要多跑跑棠梨平村,找找老家亲戚。

走夷方

向西,去缅甸。

顺曼摸瓜,李本怡找到了堂弟李本生。同属“本”字辈,两家还没出五服。

李本生是90后,脑筋灵活,做的是跨境买卖。刚步入社会那会儿,短视频直播崛起,他在各大平台讲解云南的植物和山水,后来演变为在线销售苗木、药材。为了拓展货源和买主,会隔三岔五到缅甸产地谈生意。

向西,去缅甸,早已演化为一代又一代云南边民的习惯。“去那边的人很多,没回来的也特别多”。在李本生印象当中,一直都有跋山涉水的探路者,而且多为沾亲带故的“传帮带”,“都是亲戚带亲戚,一茬又一茬,我们村就很多”。

云南边境山连着山,几乎看不到多少平地。在沟沟坎坎里刨食,汗珠子摔碎,也长不出几升细粮。“我们这里以前很穷,还不如那边(指缅甸)。”直到最近一二十年,中国经济狂飙的强心剂灌注到边陲的毛细血管。李本怡说,尤其近几年,扶贫力度空前,各种经济作物、特色产业渐渐推广,东西两边的发展水平彻底拉开差距。

近年来,镇康县推进“坡改梯”项目将零散土地连成片,进行甘蔗种植。赵明摄

“云南有这样的传统,俗称叫作‘走夷方’。”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教授马翀炜解释,所谓“走夷方”,类似山西的走西口、山东的闯关东,前往未知地域觅求机遇。到东南亚谋生的边区民众,不少是走江湖闯天下的走卒和行贩;到了近些年,从事冒险行为的淘金者也开始屡见不鲜。不过,最主要是早年间灾荒年景逃难过去的村民。“绝大多数,就是为了口吃的”。

马翀炜是研究滇西南社群生态和民族演进的学者,曾数度深入到缅甸村寨实地调研。他在田野调查作品《在国家边缘》中,提炼出边区民众的核心问题:“‘逃离’国家,或者身处国家边缘的发展,是否可能?”他说,云南西部山区是典型的山地农耕文明,需要乡邻之间紧密协作,才能完成艰苦的劳动生产。长此以往,形成了将血缘和地缘相结合的“村寨主义”族群形态。

这种特殊的裙带关系,不仅能够保障离家时相互帮助站稳脚跟,还能延续其和桑梓之间的脐带。“在他们这里,地缘和血缘都很重要。”马翀炜说。

所以,当李本怡登门求助未曾谋面的堂弟时,后者瞬间就明白了缘由,当即表示愿意帮忙。事实上,李本生确实出了大力气,村委会、派出所、县档案馆,不知道跑了多少趟,“都是自家人,这个忙肯定得帮”。

按照大勇的解答,首先,要能拿得出和中国境内公民属于直系或者三代以内旁系亲缘的书面材料;再去检测DNA,化验证明双方的血亲关系;最后,需要村干部和村民签字摁手印,村集体表示愿意接收。满足以上三个条件,便可恢复籍贯,办理身份证。

耗时三年多,2023年4月,李本生终于找到一份史料证据。这是一份龙河公社棠梨平第二生产队制作于1964年的“第二次全国人口普查登记表”,此份遗存记录下一个家族隐匿许久的秘辛:

户主:李代连,男,1916年2月25日生,48周岁,汉族,务农;

妻子:姚双美,女,1921年11月10日生,42周岁,汉族,务农;

长子:李家根,男,1951年12月1日生,12周岁,汉族,儿童;

次子:李家正,男,1956年6月3日生,7周岁,汉族,儿童。

三代人

山的这边,山的那边。

李代连是李本怡的爷爷。1960年代,在上述人口普查后没多久,李代连便只身一人,跑到山的那边去了。

棠梨平村现在隶属于保山市龙陵县象达乡,是李代连的老家。“那个时候穷,没吃的。”时隔几十年,自己已年逾古稀,李家根仍对父亲李代连的“不负责任”耿耿于怀。他说,阿爸一别多年,留下母子三人挨饿受穷。李代连做过货郎,中间数次返乡,给儿子带回来几颗糖豆,此后便杳无音信。

1981年,李家根30岁,却仍未婚配,他决定翻山越岭,去找父亲。过了两三年,父子久别重逢,在缅甸当地留了下来。周济父子俩的好心人家,正是李仙凤一家。

等到李家根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李仙凤父亲卖了一匹骡子,匀一部分钱给李家根,割块猪肉、称半布袋大米,给媒人送去,终于成家了。

1987年,李本怡在缅甸出生。“我和二姐仙凤,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李本怡记事之后,他们家才搬出去自立门户。窝棚搭起来容易,关键是得有地种,才有口粮吃。

山下离河道近的沃野,早就被人占完了,李本根只能往山上走。刚开始是一柄锄头掘地,后来撵着牲口犁啊犁,把半山坡推平,剜出两沟犁铧宽的细长溜。经年累月,硬生生开垦出30亩梯田。这是哺育下一代的命根子。

生活逐渐安稳。1990年代,李代连百年老去,就近葬在缅甸一个山寨的山坡上;留守在棠梨平村的妻子姚双美也去世了。没有机缘再回去了,就这样,李家根在异乡扎下根来。

事后回想,李本怡认为,当年曾有重拾身份的机会,但没能把握住。时间窗口发生在他小学毕业后,如继续读初中,最近的中学在云南的勐堆乡,或者回老家象达乡,说不定就顺便把身份问题解决了。

李家根没让儿子继续念书,农活忙不过来,急需增加一个劳力。节衣缩食积攒半辈子,除了庄稼地外,已陆续养起了牲畜家禽,里里外外都得有人去操劳。气若悬丝的正式身份,终究湮灭在艰难苦恨的年轮里。

在山里生活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互通,偶尔置办点农资,也无需出示身份证。季中采购肥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父子俩天不亮出门,家里的牛全部赶出来,浩浩荡荡前往老沈寨。两头成年牛力气大,驮一整袋尿素不在话下,剩下的犊子身形小,得把磷肥分拆成小份,轻轻铺在上面。路上要走三天,在荒山野岭露宿两个晚上。

做梦都想拥有几亩水田。在2005年前后,终于逮住时机。当时李本怡长大成人,能卖的牛全卖了,凑够三万多元,买了5亩水田,这是家中最大宗的固定资产。窝棚和水田隔着七八里地,赶着水牛晃晃悠悠,上一次晌,要走两个小时。

积累下家底,李本怡就该成亲了。妻子是汉族人,持有缅甸身份证,娘家已在缅甸果敢生活了好几代。2012年,家里喜添新丁,头胎生了个女儿;2014年,二胎又诞下一子。小家庭有了兴旺兆头,经过多年苦心经营,李本怡的家业扩张到30亩旱田,年产苞谷五千多斤;5亩水田,每年两千多斤稻米进仓;还饲养10头猪、二十多只羊、6头黄牛和10头水牛。当命运的齿轮旋转到交叉路口,李本怡达到了个人家庭事业的巅峰。

直至滚滚硝烟骤然降临。

2024年2月20日,李本怡儿子在山坡上捡到一个炮弹壳。赵明摄

逃亡

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

2015年的刀兵,是果敢几十年来较大的一次战事。

2015年2月9日,果敢地区的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与政府军之间爆发冲突,其后战事升级,日益严重。难民四下奔逃。2月17日,缅甸宣布果敢自治区实行紧急状态,并军事接管当地一切权力。

在模糊的记忆中,某一个冬夜,天气特别冷,衣服都没穿整齐,李本怡就从被窝里被抓起来,跟着大伯一家到河沟里躲子弹,“离得很近,能听见嗖嗖响”。

战端一开,蚌孔村大寨的电影放映员唐富贵,成了消息中转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唐富贵用毛驴兜着两箱胶片,走遍了勐堆乡的大沟小壑,久而久之,“放电影的”富贵家喻户晓,“有啥事,好跟我打听”。

唐富贵五十多岁,在大寨开了一间茶厂。以前,他也会去缅甸放电影。“每次都派兵过来,拿枪押运”。“老缅”喜欢看打仗片,每次放映天都是节日,人山人海,军队干部要先训一番话。最受欢迎的影片是《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和《南征北战》。唐富贵记忆犹新,银幕里机枪一通扫射,观众信以为真,跑到幕布下边去找子弹壳。

不过,唐富贵说,如果没有业务,尽量不要去果敢,“那边太乱了,老打仗,不敢去”。

仗打了很久,枪声越来越近。李本怡给唐富贵、李仙凤打电话,问要不要跑,跑到哪里,可还是下不了决心。

毕竟,在果敢地区杏塘乡的山寨,李本怡生活了27年。但逃亡的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来的。

那天刚擦黑,偏间的厨房被炸烂了,“不跑不行了”。李本怡全家连夜收拾行囊。当时,李本怡妹妹还没有出嫁,小女儿也没有出生,除了不满周岁的小儿子,手挑肩扛全员负重,能带走的家当都设法带走。

其实,如果不打仗的话,他觉得果敢也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危险。农闲时分,李本怡通常也会到果敢城里做泥瓦匠,社会秩序井然。老街繁华,赌场、酒店满大街都是,不过这些对他而言,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喧闹了。

在果敢工地上干,一天也能赚个百十来元。“再往南,就没去过了。用缅币的地方不去。”

七八岁那会儿,他也去割过鸦片,拿一把铁叉,使劲在果壳上按压,把白色粉汁挤出来,晒干后变成黑色膏液。割一天,能赚十几元。“抽大烟的人不少,很多寨子里的老人会吸两口。”他说。

原本估摸着出去躲个把月就可以回来。临行前,李本怡把猪圈、羊舍、牛棚的门全部打开,让牲畜啃草觅食去。可还是舍不得水牛,6头黄牛算了,10头水牛无论如何得带走。他推着摩托车殿后,爷爷奶奶还有妹妹,牵着牛在前边走,老婆负责照应两个孩子。

走的都是羊肠小道。老牛唧唧哞哞,还要时不时歇一阵子,在路边吃会儿草。路窄坡陡,其中4头贪婪的家伙,为了嚼几缕嫩叶,失足掉进深沟里去了。李家根舍不得松缰绳,也被扽下去,大腿划出个大口子,缝了4针。

先把人救上来,再滚下去找牛。水牛腿上、腹背上全是血道道,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有时候,人和牛差不多,就像浮萍,不知究竟会落向何处。看好仅存的6头水牛,全家人继续上路,足足走了4天,终于抵达安全地带。

后来,在安土重迁的漫长岁月里,李本怡常常到富贵叔那里商量,要不要回去?回去安全不安全?2017和2023年的两次打炮,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甘蔗

“糊里糊涂这么多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2015年,李仙凤去边境接的他们。按原计划,她的兄弟也打算来这边躲躲,临时改变主意,改道往缅甸南边去了。仙凤姐就只接到李本怡一家。

严格算下来,李仙凤也是没有身份的人,“我也出不了远门”。过完2024年春节,她就40岁了,嫁过来中国已有几十年。她说,前几年女儿在福建莆田结婚,由于无法购买机票,只得缺席婚礼。

每年春节,闺女就带着姑爷回娘家,陪妈妈多待几天。“所以,我特别能理解本怡。”李仙凤说,如果能帮忙,她会尽力而为,只可惜本身也不富裕。风尘仆仆奔波多年,李仙凤自忖也吃过不少苦,可生活还是紧紧巴巴。年轻的时候,她在果敢老街的餐厅做帮厨,丈夫在赌场维修水电,没攒下什么钱。

2009年,形势紧张起来。当时,女儿、儿子都已送回云南读书,夫妻俩预感,果敢未来说不定会一直动荡下去,于是携手回国发展。“其实啊,还是这边好一些。”她说。

两口子开启二次创业。妻子守在家里,养猪、种茶,丈夫贷款买了辆大货车,搞起运输。

据李仙凤介绍,国家对偏远山区农民创业的扶持力度较大,有不少低息、免息金融业务,此外,为了促进边区社会稳定,国家还推出“边境补贴”政策,每个月下发数目可观的现金补助。“我是没有,不过我老公有。”李仙凤说。

山路崎岖,李仙凤家买了辆皮卡车,既能拉茶包,又能当轿车开。儿子也考上大学了,2019年,李仙凤家拆除了土房,盖起大平房。李本怡也过来帮忙,出了不少力。

近年,镇康县大力推进“坡改田”项目,是巩固产业扶贫成就的重要工程。甘蔗是镇康县的支柱产业之一,所谓的坡改田就是拓荒修路,扩大栽种范围,实现甘蔗培植机械化。

据当地媒体报道,2023-2024年收割季,勐堆乡的坡改田任务为7200亩,甘蔗成为勐堆乡的“甜蜜产业”。

在给糖厂拉了几趟车之后,李仙凤夫妇盘算着,要不要也种植甘蔗。“试试看吧,糖厂管收,还有补贴。”李仙凤将这一重大消息,转告给了李本怡。

2024年2月18日,蚌孔村大寨,李本怡在甘蔗地里劳作。赵明摄

李本怡咬咬牙,卖掉了从果敢带过来的6头水牛。

那是2022年末。李本怡和阿姐、姐夫反复合计过,这个时候入场比较划算。

首先,上头承诺补贴部分费用。成本主要集中在第一季,想在哪个山坡改田,路就先修到哪里,得雇一台抓钩机,一寸一寸推过去,才方便往外搬运。这个花费主要由糖厂支付。另外,种子钱也是一笔开销,得种植户自行承担。

甘蔗埋进土里,能连续发四五季。剩下几年,得铺塑料薄膜,每亩花费一百多元,以及一百多元农药、两三百元氯肥。6头牛卖了三万多元,作为启动资金,李本怡和中国亲戚相继承包下八十多亩甘蔗田。

村委会长期在寨里驻扎联络员,定期举行甘蔗种植培训,李本怡参加过几次。程序不复杂,主要就是选好品种,注意地膜和施肥,“种地都差不多,一学就会”。李本怡全副身家都押在这件事上面了。

种甘蔗的第二年,前述人口普查表被找到了。李本怡既兴奋,又紧张,回到老家派出所递交材料,可还是出了纰漏。表格上二叔李家正的各类信息都和公安系统对得上,唯独出生年月日,前后相差了三十多天。

“估计是把阳历和农历给搞错了。”李本怡猜测。

李家正是李本怡的二叔,李家根的亲弟弟。他始终在中国生活,如今已年近70岁,也是侄子寻找身份的念想。

象达乡派出所一位民警向记者表示,国家的户籍制度管理严格,涉及历史遗留问题的情况,整体而言所需手续复杂。而且各类情况千差万别。

李本怡继续对甘蔗事业抱有极大热忱,也对悬而未决的身份问题忧心忡忡,“糊里糊涂这么多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得往前过。2024年春节,他特意买了几挂火鞭,劈里啪啦响了几声,冲冲霉运;还到大寨割了3斤牛肉,改善一下伙食。牛肉可不便宜,每斤要五六十元,这让他想起用来换蔗田的那几头水牛。

快十年了,他已经适应了在云南大山里的生活节奏。2024年2月17日,年初八,唐富贵女儿结婚,在寨子里摆酒庆祝。按照习俗,庆典从下午开始,流水席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清晨。当晚,李本怡去随了礼,吃了席,酒足饭饱后,蹲在墙角和一帮老爷们儿喝茶、聊天。仿佛,他本来就属于这里。

贴主:北望中原于2024_04_21 10:54:24编辑
贴主:北望中原于2024_04_21 10:56:1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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