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景志祥
一景之月
01
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也就是在大明首辅张居正死后的第三年，在吏部尚书杨巍地推荐下，49岁的顾养谦出任辽东巡抚，这个推荐看似不经意，实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顾养谦这个人虽说是文官出身（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却颇懂战事。

据史料记载，顾养谦有远量，胆识过人。童时即喜录古名将事迹，稍微大一点后，他捕捉到几十只狡猾的老鼠，并且使用兵法进行部署，使得这些老鼠无法逃脱。一次，他在边疆听到城门上空的雁声有些异常，立马判断出可能有敌情。

于是派遣部队主动出击，最终证实确实有敌军接近。面对数量数倍与自己的敌军，顾养谦让士兵打开城堡的大门，张伞盖坐，为指挥状，敌人见状以为有伏兵，迅速退去，这时左右兵将面无人色，唯独顾养谦谈笑自若。

除了心理素质过硬之外，顾养谦的战绩也十分辉煌，从嘉靖四十四年到万历十三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闽、粤、滇、浙等地，杀倭寇，剿土匪，平兵变，为大明王朝的稳定立下赫赫战功，内阁首辅申时行称赞他，“古所称文武才，公实兼之。”这个评价，并不算过分。49岁的顾养谦担得起这份好评。

面对辽东这块军事重地，推荐这样一个战场老手去坐镇辽东似乎也说得过去。

事实证明，抛开后来种种不说，至少在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顾养谦担任辽东巡抚是合格的，因为在任职期间，顾巡抚注意了一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事，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外有个叫建州的地方，一个女真族部落的首领开始慢慢壮大了起来，这事儿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女真部落的南面是大明王朝，东面是相对弱小的朝鲜、西面是则是实力强大的蒙古，三股实力，那一股都比女真部落强不少，处在这样一个夹缝中生存的状态下，换成任何一个部落面对的结局，只能是夹着尾巴做人，然而这个女真部落竟突破重围了。

出于一种谨慎的态度，顾巡抚做了一件现在看来无比正确地决定，他在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一月，给朝廷上了一道言真意切的奏疏，在奏疏里，他提出：“努尔哈赤益骄为患”。这是女真部落首领努尔哈赤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明朝官方史料记载之中，这本史料专著叫《明神宗实录》，顾养谦主张对这个建州女真部落首领进行征剿，予以痛击。免得养虎为患。

02
应该说顾巡抚的这个建议十分正确，从后来的发展局势来看，顾巡抚地预判也非常到位，可以这么说，历史已经给了明朝一次扼杀强敌在摇篮的机会，然而，此时失去了张居正的大明，似乎如同失去了思考问题的能力，面对顾巡抚的奏疏，下面的将领开始动上了小心思，开原道参政王缄擅自将顾巡抚的征剿改为招安，又把招安改为安抚！短短两个字地修改，奏疏中的敌我意识就大大降低了，危险降低，朝廷给出的要求自然也跟着降低了。

顾养谦虽重视努尔哈赤，可也不能扭过朝廷的意思，于是派遣大军开始安抚，结果出师不利，这个结果让一直紧盯着努尔哈赤的顾养谦有些担忧，生怕是自己一时的疏忽，让朝廷忽略了这个潜在的威胁，于是本着好人做到底的觉悟，他在第二年（万历十六年即公元1588年）的正月，上了一道弹劾王缄的奏章，这道奏章很有名叫《论开原道臣王缄反覆贻祸疏》，在奏疏中，他特意写道：“努尔哈齐者，建州黠酋也。骁骑已盈数千，乃日奄奄垂毙，倘闻者不察，谓开原之情形果尔，则辽事去矣。”——《大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九十四》

这段话的意思很简单，大意是顾养谦认为建州黠酋努尔哈赤这个人非常狡猾，手下明明已经有数千精锐骑兵，却向朝廷谎报数量，说自己“奄奄垂毙”，这等人物，这等手段，如果朝廷不加以重视，恐怕日后辽东难以挽回败局。

当然了，顾巡抚也没有放弃对王缄进行了弹劾，毕竟王缄是罪魁祸首，不弹劾一下实在说不过去，其弹劾的内容大意是自己围剿努尔哈赤失败，是王缄不听号令，擅自做主，坏了朝廷大事，建议朝廷对王缄重加议处。

作为当事人，面对上级的弹劾，王缄应当立即自辩，王缄敢这么干，自然是有所准备，他也回了一份奏折，奏折里王缄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辽东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很多将帅为了立功，在辽东滥杀无辜，把少数民族的百姓当做匪患给杀了，自己为了避免双方矛盾扩大，引发大规模的战事，才私自将征剿改为安抚，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这个反驳听起来颇有些道理，加上王缄身后有不少师门、乡谊、亲缘组成了小集团给予帮助，局面竟朝着不利于顾养谦的方面发展，其他监察御史亦参劾顾养谦，称其“贪功徼赏”。这下顾养谦不答应了，自己一心为大明的安危着想，可谓是此心可照日月了，怎么还被人说三道四了，于是身后的小集团也纷纷站出来帮腔了，这一帮腔，无休止地争吵就开始了。

03

此时的大明首辅是申时行，相比张居正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申时行的办事宗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能化小那是最好，本着这个理念，申首辅开启了出面调停模式，他地调停很有个人特色，建议万历皇帝对此事冷处理，既不发表意见，也不采取任何行动。这个意见得到万历皇帝地赞同，于是懒散的万历皇帝只是将顾养谦的奏折下发到了兵部就此了事。

靠着万历皇帝和首辅的神操作，努尔哈赤逃过了生命最致命的一劫，继续在建州做大做强，两年后，即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日益强大的努尔哈赤攻克完颜(王甲)城，消灭了建州女真的最后一个对手完颜部，彻底统一了建州女真部落，自此，努尔哈赤羽翼渐丰。

对此，顾养谦无能为力。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三月，日本关白(宰相)丰臣秀吉，派水陆军二十余万人、战船千余艘，偷渡朝鲜海峡，迅速攻占了釜山、王京(汉城)、平壤等要地，就此拉开了万历年间的朝鲜战争帷幕。因朝鲜方面承平已久，导致，"民不知兵二百余年"，一见到日军，无不望风溃败，日军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几乎占领了朝鲜的全部领土，朝鲜国王李昖逃到义州，不断派人要求明朝出兵援助。而日军在占领朝鲜，劫持王子、陪臣，将府库洗荡一空，巨大的胜利，让日本方面很是自满，开始将目光看向了大明。

同年大明也做出了回应，万历皇帝命令李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军务，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开始援助朝鲜，在明军主将李如松地指挥下，明军合兵进击平壤，一举攻克，歼敌一万余人，俘获无数，日军逃窜，受困的丰臣秀吉只得派使节到北京城议和，其时，浙人沈惟敬私向石星献封贡(封丰臣秀吉为日本王，向日本国纳贡)和议之策，兵部尚书石星也感到打下去国力难继，加之首辅赵志皋也竭力主和，于是石星动摇了主战的决心，转而倡导和议，答应了丰臣秀吉的“乞和”要求，随后明朝开始退兵。

一年后，任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军务的顾养谦，受命处理朝鲜战争后事，这是顾养谦人生最耀眼的时刻，此后不久他的人生即将走入黄昏，可即便是站在人生巅峰时刻，顾养谦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奴酋似乎远比凶狠的倭寇更可怕更值得注意。

04

为此，他在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上疏给万历皇帝说：“国家患虏（努尔哈赤）不患倭（日本），倭不能越朝鲜犯中国，其势不足畏。自古御夷常以顺逆为抚剿，权恩威而用之。吾为朝鲜复疆土，归所侵掠，恩至厚。今倭且归命，宜因而听之，即不许贡，而姑縻之以封号，以罢兵为解纷，假虚名纾实祸，计无便于此者。
今言者率称战守，战则不能必得志于倭；守则征兵远戍，岁耗大农金钱数十万，疲中国之力，而代受其敝，令虏得乘虚而入，非策也。臣以中国为全局，以朝鲜为局外，假令关酋（平秀吉）王，而与故王不相下，则国内乱不暇谋，朝鲜即能附众立国，必德天朝，不复有异志。此中国与属国两利而俱安之道也。”顾养谦的这段话其重点只有一点，那就是疲中国力而代（他人）受其敝（衰败）。令虏（努尔哈赤）得乘虚而入，非策也！

换句话说，咱们出兵解救朝鲜，大大耗损朝廷的钱财和军力，最后消耗了自己的实力，让奴酋努尔哈赤得以乘虚而入，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后，他又说：“许则封贡并许，绝则封贡并绝。如用臣议，则谕倭众渡海，然后授册封贡，可保十年无事。如用廷议，势必弃朝鲜，画鸭绿江自守。倘既绝封贡，而又欲保朝鲜，臣不能任也。”——万斯同《明史稿·顾养谦传》

时值今日，我们以上帝的视角来看这件事，很难说谁对谁错，但顾养谦时刻保持着对奴酋努尔哈赤地警惕无疑是正确的，可惜，这个既非完全正确，又没啥错误地建议，并没有得到了万历皇帝和朝廷大臣地赞同，最终愤愤不平的顾养谦对万历皇帝说：“九卿科道之议，大都止绝封贡。臣当局而迷，诸臣旁观而清。又刑部侍郎孙鑛所筹划，及先后遗臣书，言之甚辨，断之甚勇。臣抚然自失，请罢免。”

面对这个请求，万历皇帝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准允其“在家调理”，至此顾养谦卸任了蓟辽总督的职务，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南直隶通州（今江苏南通城区）。

05

没了顾养谦地盯防，努尔哈赤的实力迅速得到了提升，以十三副盔甲起兵，历时三十余年苦战，先后吞灭哈达部、乌拉部、辉发部等女真部族，最终成为大明心腹大患。

但此时此刻顾养谦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监督这位国之大患了，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顾养谦隐迹于山水间，绝不言生平宦业，所提拔将吏，概谢不见。

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正月十二日，顾养谦去世，享年68岁。有没有遗憾，时至今日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知晓的是面对这位昔日的有功之臣，万历皇帝颇为大度地给予了极高的规格，赠兵部尚书，赐谥号“襄敏”，并让首辅申时行为其撰写碑文。

至此，这位时刻注视着努尔哈赤的历史人物就此落下了帷幕，很快就被后人遗忘浩瀚如烟的历史长河之中，而那个被他视为心腹大患的努尔哈赤积极进取，逐渐扩充实力，其名号亦逐步从"聪睿贝勒"发展至"女直国建州卫管束夷人之主"、再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再到喀尔喀蒙古上尊号"昆都伦汗"。而大明王朝对这个野心勃勃的敌人竟浑然不查，甚至在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起兵建立后金国的前一年，蓟辽总督还向朝廷奏称其"唯命是从"。

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史称后金)，成为后金大汗，年号天命。仅仅两年后，努尔哈赤就在盛京“告天”誓师，宣读了与明朝结有的七大恨的讨明檄文，同时率步骑2万向明朝发起进攻，昔日的奴酋迅速席卷辽东。

备注：
《明史稿·顾养谦传》在乾隆四年殿本《明史》被全删。

备注   建州女真明朝洪武时期，朝廷为了压制北元残余势力，在女真聚居地黑龙江依兰地区设立了辽东指挥使司，取名为建州。

备注：奴酋对努尔哈赤的称谓是“建奴”“奴酋”，其中“奴酋”为明困配人对酋长努尔哈赤的简称，类似的还有，努尔哈赤的弟弟速儿哈赤被称谓“速酋”北关都督（叶贝勒）卜寨称为“卜酋”，插汉首领虎墩兔（呼图克图，号“林丹汗”）称为“虎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