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知青对傣寨“老家”的观感,发人深思
老知青赵兄,把曾经插队落户过的傣寨,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经常回去探亲,也随时关心本寨的发展,前久还专门捐赠了“寨名碑”,专程从昆明运到盏西。其所作所为令人感动。
他们的故事,2021年10月我曾经写过一篇《我们傣寨来了大城市的知青》。
今天赵兄发来一信,读来让人感慨又感动。来信如下:
这个就是我们傣寨 老弟你好!
今年去德宏进了盏西三次,一次去钓鱼,两次去了我们寨看望乡亲老友。去后心中感慨而茫然。
每一个民族都应走向现代文明及富强,都应融入时代的发展。但发展的同时本民族的文化、风俗,如何得以发展保留,应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热爱自已的民族,热爱自已的文化,不能等它消失后,作为历史上曾经存在的遗产,供后人研究。(这也可能是国内各民族共存的问题吧)
我们寨本是一个强悍而人才辈出的古寨,虽各家族也有一定的矛盾,但我一直认为是一个聪明、勤劳、团结的寨子。
你二哥在时虽有几个人不配合,唱反调,但基本还能掌控。他走后寨里已人事全非,未出现一个有影响、有凝聚力的人(我看一时也未必出现)。
我们寨人是很聪明的,通过读书走出大山的人,各有事业。留在家中的人,也在勤奋的奔自己的富裕之路。但对本寨的兴衰沒有一个设想,更谈不上規化。
现代社会已进入信息多元的时代,很多作业是互通互惠的,单打独斗很难获得丰厚回报,也就解决一个温饱而已。
这次我们两口子专程到旧城,看望了你三姐的女儿小婷,她的弟弟也从平原来見了面。看到她的現况,心里多了一奌宽慰,但也引起对过去的一些思念。
小婷現生活环境比我们寨好,虽也是傣族寨,但有一奌微型小镇感觉。走出大山融入外面的世界,终是好事,想必你姐在天之灵也宽慰了。
祝工作顺利,身体安康!
2024年12月
槟榔江从寨子脚流过
此信虽短,所含信息量能道出一个傣寨几十年的变化,不敢说沧海桑田,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来说,自然心情复杂,尤其信中涉及我几个已逝的亲人;而赵兄作为一个把此寨当“本寨”的外人,也生出“去后心中感慨而茫然。”更值得好好品味了。
赵兄提到的我二哥,是退休教师,好像还是乡上教育组或是中心小学的什么领导,准确职务我不太清楚。在我眼里他就是我从小感情很好,年龄虽相差4岁,外婆寨的老人却经常把我们两人搞混的这么一个兄长。
1980年暑假和二哥的合影,旁边是他的朋友
2004年我出来整十年后从泰国回家探亲,看到寨子的巨大变化,很欣慰。二哥已经退休近一年,穿着土气的衣服在剁猪食,身上还散发出汗味。我有点意外,就调侃:你都退休了还当农民,谁返聘你呀?
我问出这句的意思是:他是我们寨子自古以来第三个参加工作的人,算是“体面的公家人”。有退休工资,吃喝不愁,就该穿着整洁衣服,在寨子里闲聊显摆才是正常的生活方式。
他嘿嘿一笑:我本来就是农民嘛。
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二哥
把自己定位成农民,有时就要关心寨子里事务,他不是村干部,却是党小组长,有权监督甚至领导村干部的一些活动。用个别乡村能人的说法,他是“幕后操众者。”
其实舞台就那么大,巴掌大的破布,能隔什么幕前幕后?他无非是继承了父亲和大哥关心村寨事务的脾气,“有时看不过去,对他们瞪眼吼几句”。因为不管具体的钱财事务,手脚干净,说话底气就硬点。这做法当然会得罪人。
实际上从父亲开始,我们家就得罪过人,这也很自然,村寨也是小江湖,诚如赵兄提到的“各家族也有一定的矛盾。”
本寨大小九个家族,相互间的关系也有点错综复杂,一个家族未必是一条心。我家基本能拢住本家族的人,而和表哥这一家算是同进退,他家男丁兴旺,拳头硬者众,这样一算我们这股“势力”貌似较强。但我们家出来工作的较多,反倒不好意思去和寨子里的人争高下。
2004年4月部分家人,那时父母都健在
只是两个哥哥受父亲影响,历来把村寨荣辱放在首位,有意无意在乡下舞台演出些你来我往的相斗戏码。尚幸都没有撕破脸皮,寨子的“团结局面”基本能维持。
我已经是外人,但到哪里都喜欢搞社会调查,老家的事,只要回去,不用问,亲人闲聊中自己就钻进耳朵里,过滤和整理信息是我的特长,于是有用无用的故事就被我捕捉到。
知青老照片
赵兄是把我们寨子当“自己寨”的知青,随时关心本寨的情况,和我二哥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是随时交流。他同样是旁观者,看问题自然比较准,给我二哥对本寨的作用评价为“基本能掌控,他走后寨里已人事全非,未出现一个有影响、有凝聚力的人。”这算是对我哥的一种盖棺定论吧。
2021年春二哥到昆明治病,寨子的知青在赵兄家接待我们,2022年2月二哥去世
极小的乡村舞台,也没啥值得传扬的大事件,纯粹就是茶杯风波,我写出这些流水账无非是对亲人某种形式的纪念,旁人不用作更多解读。
“奘房的地基问题”
奘房是滇西傣寨的佛寺,现在又有了新的功能,政府挂上“老年活动中心”的牌子,既拜佛念经,也可议论村寨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一举多得。
大概是80年代,上级落实宗教政策,旧奘房要重新盖,而老地基已经被侵占不少,很多人有意见,但没有哪个老人敢去明确指认界线。只有父亲愿意出面,于是在大哥和二哥保护下当着全寨的面把奘房界线指认明白,占地的人家不得不让出。
从古至今,农民对地基的争夺是寸土不让的。父亲此举得到大部分人称赞,自然被部分人暗中埋怨。
奘房,佛寺,老年活动中心
“寨子活动中心”
90年代中期,大哥当村长,又为了寨子的“公地”和相关人家顶起来。这是寨子公用地大晒场旁边产权不太明确的一块小地皮,周围强势的几家人要占为己有。大哥硬顶,理由是:这块地是当年我当代课教师时带领学生挖平当学校操场的,学校不办了它应归入“晒场”,没人有权霸占!
村民拥护却没有几个愿意站出来支持他。最后这块地总算保住,但他养的三头猪一夜之间全部暴死,那是准备卖了给他上大学的儿子当学费的;对农村家庭来说三头猪的分量有多重可想而知。大家心知肚明是被报复,但抓不到证据也不好撕破脸皮。算是打落牙齿往下咽。
以后侄儿子毕业分配在比较重要的单位,有能力办点事,找路子协调到一笔农村补助资金,把大晒场和这块地围起来,建了象样的“活动中心”,从此全寨开会甚至婚丧喜庆,都可以在此举行,大家都高兴。
然而当年盖这么大的“工程”,已经不是村干部的哥俩却坚持由上级相关单位来直接建,钱不过寨子。这无疑又阻了某些“有权者”的财路。
绿油油的田野收入有限
但我二哥作为1987年入党(他去世时单位写的简历)的基层党员,也有自己的原则:不倚老卖老随时给村干部添乱。
两件事可以说明问题。
“村民年均人收入”
他订了不少刊物,爱思考,基本能和我这个走南闯北的国际流浪汉探讨些问题,说出来的话不算落伍。他反复给我计算他家的收入:子女都已经在外工作或嫁出,十来亩田是他们老两口在打理,“一年下来毛收入就这么多,扣掉各种短工费和农药化费,运费等等,就剩下这么多。这些收入都算在你嫂子一个人的名下,我当义务长工,也达不到他们公布出来的那个收入数字。”他结论是,那“寨子人均年收入是虚的”。
但他并没有对此说三道四,甚至连看法都不提,他知道基层工作的难,上面布置怎么填就怎么填。较真不得。
秋收季节
“扶贫对象的老破房”
前几年扶贫攻坚时,寨子有个“孤寡贫困老人”——妻子和继子都外出打工,多年不回;就他一个人留守,房子破旧,生活简单。于是就成了帮扶对象,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给他盖一间铁皮砖瓦房。盖好了要拆他的老房子,不然拍出照片不好看。他死活不同意,那是90年代自己费了大力气盖起来的瓦房,当时也算是好成就。现在还能住,怎么说拆就拆?不干!
双方僵住,他放话:哪个敢来拆房老子就动刀!
这哥们算是我的发小,和我二哥是好邻居,有朋友来或做什么好吃的,二哥就喊他一起吃喝,他就洗好澡过来,自然而随意地共同吃喝闲聊,没有任何落魄样,也没有饿着冻着。就是生活简单,钱少,房子破旧而已,但他卫生习惯好,衣服穿得比我二哥还整洁。
事情搞得让领导有点为难,我二哥大概出面协调了双方,拍照时避开老房子,又互相配合了一下,算是交了差。
盏西地理位置比较偏僻,过去我们戏称“夹皮沟”,内地人称“铁鱼笼”,进去出不来,视来盏西工作为畏途。现在交通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依然是盈江县条件比较差的地方。赵兄提到的我外甥女小婷,嫁到条件更好的盈江坝旧城镇,谋生条件比盏西确实更好。
盈江旧城香额湖原生态风光
但时代毕竟已经大变,盏西大部分村寨都已经是水泥路,车能开到家门口,尤其网络化之后,资讯和内地差不多。其他不说,十来岁的傣族孩子说出来的普通话已经很标准,不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辈子都带着傣音。既如此,就没有理由再强调“边疆民族地区落后”,年轻人确实应该好好思考怎么建设好自己的家乡啦。
说来说去,农村始终还是有自己的局限,内地也碰到这样的问题。赵兄忧虑我们寨子的人“对本寨的兴衰沒有一个设想,更谈不上規化。”是肺腑之言,但愿年轻人能当回事!
江河归大海,社会在进步,傣族村寨也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吧。我们这些老头子,互相交流信息,怀念过往,怀念已逝的亲人,无非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来路,也希望家乡变得更美好。
如此而已,年轻人好自为之,愿家乡变得更好!
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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