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属北半球，大西洋的另一端相比之下要平静得多。风似乎也不大。即便是十一月底，气温已降至零下五摄氏度，但不会让人有寒冷的感觉，尤其在太阳底下，甚至会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不光是气温，这里人情味相较同一纬度的北欧，也浓很多。尤其是在多伦多。

安琪坐在步行街边的一家咖啡店里，漫无目的地看着落地窗外过往的行人。六年前，她厌倦了纽约的喧嚣，决心搬去一座相对宁静的都市。

她曾做了番实地调查。最终在奥斯陆，哥本哈根和多伦多之中选择了后者。

也就多伦多有点都市的样子！其他两个还不如张家口呢！

对，一定要都市！

啥叫都市？ 高楼林立，市场遍地，随便走出门就看得见出租车，后半夜不管有多晚也能换瓶「北冰洋」。

安琪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妞，二十岁之前连二环的圈都没出过。高中毕业后考上协和医学院的临床医师，主修外科。攻下博士学位后她一个人跑去纽约，受聘医师，一干就是八年。

若非主动辞职，或许现在她已是全世界名气数一数二的外科医生。

无数人说过她功成身退的过早。可她享受现在的生活。就像今天这样，在暖暖的冬日里，坐在咖啡店里发呆。

挂钟的长指针重重地向前移动一步，和短指针重合在一起。

十二点整。她转过头，朝街角处的市立医院望去。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搜索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她来说，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花了好多时间才能从一张张白种人的面孔上辨别出不同。当然，化妆是帮了很大的忙。不然让这些白种女人都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别说在阳光下，就是刻意把光线调暗也没法区别她们的眉眼长相。

好在她们懂得化妆，懂得画各具特色的彩妆。而且，和中国女人的内敛不同，她们喜欢把各式各样的饰品都戴在身上。安琪清楚地记得，刚出国时听一个美国女孩对她讲，三岁时打的第一个耳洞。

那是不可想像的！要知道，在中国读大学前想染头发都会被思想道德教育，而且仅仅是「想染发」而已。

读上大学后，之前近乎严苛的条条框框顷刻间消失了。其实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没人再提而已。像其他中国女孩子一样，安琪在读大一时，几乎把之前在「学生守则」中明文规定的禁忌都尝试了一遍。超短裙，穿耳洞，烫卷发，染颜色，安琪觉得，在大学里就连去厕所小便这件事，都比在中学时来得畅快。

当然，还有爱情。可被禁止过后的爱情，有些慌不择路，或者说，饥不择食。第一位走进安琪心里面的，是位同专业的学长。在一次系里举办的舞会上，和他相识。他是个品学兼优的男生。只不过，优秀得有些木讷，或者说过于中规中矩，如果拿他来当作「学生守则」的标竿，太合适不过。而安琪并不想要那种男人，她受够了约束，她讨厌「学生守则」。

第一场耗时一年半的恋爱连接吻那一步都没走到就结束了。是她提出的。后来听说，「学生守则」为此在宿舍里还大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摆脱了教导主任，又来了个优秀学生代表。太差劲ㄦ了！医学院里的男同学几乎都是那个样子。

她对珍妮抱怨着。

珍妮是位药剂师。之前在纽约时，在同一所医院共事。和她结识，是在一场学术研讨会上。那天她听得昏昏欲睡，躲到后排打算冲个盹时，无意中碰醒了已然入梦的珍妮。

客气两句后发现，二人竟来自同一所医院。

随后几天的形影不离，让她们迅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妳二十二岁才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天呐！在那之前妳都靠情趣用品么？

珍妮的第一次，是十四岁那年，对方也是个中规中矩的学长，那年十六岁。

他是个橄榄球运动员，每次都要等训练后回家做才可以，并且一定要在床上。毫无情趣！

珍妮也讨厌学生守则。

后来你们怎么分手的？安琪问。

是我受不了他中规中矩！我跟他说，只有你喜欢在床上，跟别人随时随地都可以。

他听后就分手啦？

没有，后来他读大学去了别的州，也就渐渐断了联系。

还挺大度。安琪说。

大度什么呀！后来有一次他回乡，在街上遇见了我，他气呼呼地问我当初是不是跟他的几个朋友都上过床。还说他以为我只跟他一个人做过呢！

真纯情。安琪说。

四肢发达的头脑都简单！不过，我喜欢头脑简单的…

妳是喜欢他们发达的四肢吧！



说来真巧，安琪搬来多伦多后不到一年，竟然在街上遇见珍妮。

天呐！我不是在做梦吧！

珍妮瞪大眼睛。瞳孔明显霸占着本该有的蓝色。

妳辞职的时候，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感谢上帝，让我又遇見妳！

当年的不辞而别，是有意为之。原因，安琪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

如今每周一次的约会，也是有目的的。这些，安琪自然不会告诉珍妮。

手边的咖啡已不那么烫。安琪喝了一口，继续在行人中搜索珍妮的面孔。她看着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们，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绝大多数人都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浪费时间，浪费空气，浪费能源。可他们并不知晓，在弥留之际才幡然悔悟。

要让他们有意义！

只有那样，他们才能变得有意义！ 」

这句话一直在安琪的脑中飘荡，时强时弱而已。讲这句话的人，偶尔会飘进梦中拥她入怀，微笑着说，再给我点时间，就要成功了。

「喂！呆呆地看谁呢？」

珍妮已在对面坐下，手里摆弄着菜单，眼睛对着玻璃窗外医院的方向。

「喔？」安琪仿佛被叫醒般。

「这个时间不会有型男出现在街上啦！」珍妮的目光回到菜单上，「还是老样子？鲜虾鸡蛋三明治？」

「对！别的都不合胃口。」 安琪笑着说。

「说得像妳都试过一样！」 珍妮快速翻阅菜单，赶在侍者站在面前之前把菜单翻了个遍。

「鲜虾鸡蛋三明治！」 安琪面向侍者。

「两份，谢谢！」 珍妮合上菜单递给侍者，「再来一杯卡布奇诺。」

「看妳翻那么久，以为有什么新发现呢！」

「别说，我还真有新消息。」 珍妮等侍者走远，然后压低声音，「我和艾伦睡了。」

「哪个艾伦？」

「就外科那个。」珍妮眯着眼。

「黑不黑白不白那个？」

「不，那个叫艾德南。艾伦，卷发那个。」

「喔，」 安琪想了想，多伦多当地的外科医生都见过，不记得有人叫那个名字，「那我应该没见过。」

「妳肯定见过！他还记得妳呢！」 珍妮把垂下来的一绺金发别回耳后。

「记得我？」 安琪皱着眉。

她讨厌被人在背后谈论，尤其是在床第之欢过后，虽然她异常肯定跟这个艾伦没发生过任何床事。

珍妮很喜欢谈论睡过的男人，任何认为有趣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描述给她听。

对此，她没表示过拒绝，也没表示过感兴趣。她知道要想让珍妮透露些别的事，就必须耐着性子听她讲完那些情感纠葛，时不时还要给她些不痛不痒的建议。没想到的是，今天自己竟出现在珍妮的情感故事里。她在想，要不要试着让她跳过这个话题呢？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

侍者端上三明治和咖啡，却拦不住珍妮话题的继续。

「妳不记得他？」 还没等侍者离开，珍妮就发问。

「艾伦？」 安琪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

「他也是从纽约来的。」 珍妮小心地打开三明治的包装纸，沿着纸的边沿咬了一口。

「这么说是我之前的同事？」 安琪想了想，却依然想不起，脑袋里一片空白。

「对啊！」 珍妮的眼皮不自觉地向上抬起，「都是同一个科系的同事，不会不记得吧？」

「真的想不起来，或许我老了，记性差了。」安琪淡淡一笑。

「看来是真的啊，」珍妮捂着嘴巴嚼光嘴里的面包，咽下去后又说，「他也说没见过。可我就是纳闷，如果跟妳不熟的话，怎么可能说出花镶玉这个名字？要知道，很多同事到现在都不知道妳真正的名字是这个。」

「哦？」 安琪一愣。

花镶玉是安琪的本名。安琪这个名字，是来美国之前就取好的，至于花镶玉这个名字，外国人念起来实在拗口，因此来美国不久之后，便不再提及，只在官方登记上才会出现。许多跟她共事多年的人都只知道安琪这个名字，压根不知道花镶玉是谁。就连珍妮也是在一次参观她的私人诊所时，无意中看到公司注册人的名字，才知道了原来安琪的中文名字是花镶玉。

「会不会是妳更早的同事？我是指，在纽约之前就认识？」

「他是中国人？」 安琪犹豫地问。

「怎么可能！」 珍妮好似呛水般咳嗽了好几声，一边喘气一边急不可耐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对亚裔男人的看法。」

「不是中国人….」 安琪想了想，随即又问，「妳有他的照片吗？」

「有倒是有，」珍妮抓来餐巾抹了抹嘴巴，随后在提包里琛出手机，瞧了眼安琪，「妳确定要看？」

「我可以看吗？如果是裸照就算了。」 安琪一迟疑，伸出去的手又缩回去。

「大庭广众之下当然不行。」 珍妮压低声音，「不过，我可以发到妳手机里，让妳偷偷看一眼。」

「如果是裸照就不要发给我！」

「太迟了，已经发了。」 珍妮笑着收起手机，「妳偷偷看一下，认不认识他。」

安琪拿出手机放在餐桌底下，稍微调整情绪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把手机从餐桌底下抽出来。屏幕上只有一条未读信息，安琪深吸一口气，点击并解锁图片。

是个一身肌肉的白人，手里端着的那条威猛极了。身材看上去很年轻，但脸上却满是皱纹，头发也有些许灰白的痕迹。

安琪盯着那张脸想了半天，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真不认识？」 珍妮轻轻地敲了敲餐桌。

「啊？嗯，没见过，真不认识。」

「我猜也是。就凭那大家伙，用过一次应该终身难忘的。」 珍妮笑起来。

「原来妳在试探我。」 安琪关掉手机，丢进提包。

「不全是我的主意。」 珍妮收起一半笑容，「艾伦想这个周末约妳见上一面。」

「见我？」安琪又是一愣。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么一句话，没有必要见不认识的人，尤其是外科医生。这句话也是那个男人说的。在安琪看来，全世界只有他的话，才能真正让她记在心里。



「妳这个周末有空吗？」珍妮故作轻松地嘬着卡布奇诺。

「我不想见不认识的人。」安琪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我当初离开纽约的原因之一。」

贴主:woshidayedi于2025_02_03 18:23:0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