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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汝谐奇人奇事之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作家沈猛(惠五) 续 毕汝谐

送交者: biruxie[★★声望品衔10★★] 于 2024-10-19 16:27 已读 940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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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 纽约)。

我从未亲睹沈猛偷窃、斗殴,更不必说杀人了,却亲历了沈猛的一次未遂抢劫,而受害者正是我本人!

某天,我和两个朋友相约在天安门广场国旗杆下见面,我去早了,听见有人叫我,竟然是两年未见的沈猛!说实在话,我见到沈猛十分晦气;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这时候我已经完成中篇小说九级浪,以手抄本在京华地面广为流传,同龄人皆称我为作家而不名;我成功躲过了上山下乡的热潮,眼下在小学校里当代课教师;而且,自从林彪副主席发出大乱之后要大治的光辉指示,依靠血腥暴力称雄四方的小霸王们该当兵的当兵、该下乡的下乡、该劳改的劳改,整顿后的首都北京河清海晏,社会治安情况良好;我披着人民教师的外衣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拍婆子,如鱼得水,完全不需要吕少军沈猛之流为我保驾护航了;特别是我投拜于哲学家贺麟、戏剧家曹禺、老诗人臧克家门下,发愤读书写作,努力实现自童蒙时代就牢固确立的成名成家的人生理想;在这种心境下,见到沈猛就像白昼见鬼,避之唯恐不速!

当然了,我还是笑嘻嘻地与他寒暄,沈猛说他已经分配到海淀区苏家坨公社插队,我敷衍着说一些着三不着四的闲话,假惺惺地表示有时间要去苏家坨公社找他玩;谁料,沈猛麻利地锁上我的自行车,将车钥匙牢牢攥在手里,变了脸色吩咐道:你拿钱包来换车钥匙吧。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就说:沈猛,别闹了,我是毕汝谐呀。

沈猛恶声恶气地说:今天就是今天,我认你的车认你的钱包,不认你毕汝谐

我习惯性地甩出那张最大的王牌:沈猛,我是吕少军的铁瓷(死党),你丫别玩不仗义的! 你丫别卡擦(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盘剥)人!

沈猛穷凶极恶地一咬后槽牙说:我是流氓,流氓从来不讲交情!今天就算是吕少军在这儿,他也得乖乖地给我递叶子(1968年北京江湖黑话:供奉金钱)!

流氓沈猛清秀的五官同时挪了位置,扭曲得活脱脱如同恶煞;他把重音狠狠地压在流氓两个字上,甚至引起一个过路男人好奇地停足观看。

天安门广场哨兵林立,我只要喊一嗓子抢人啦,沈猛马上就会被抓起来;可问题是如果去了派出所做笔录,沈猛肯定会把1968年那些破事抖落出来,从而彻底破坏我的良民形象。

——吕展出狱后吕少军马上参军了,我挑逗地问他:你到部队申请入党,要不要交代1968年那些破事啊;吕少军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交代了吧,肯定入不了党,不交代吧,是党性不纯的表现。吕少军的微笑却说明他铁了心打算掩住狐狸尾巴,假装成一个遵纪守法的老实疙瘩;北京人讲话:装孙子装大铆钉。

流氓沈猛吃定我不敢喊叫,发出一阵低沉的狞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1968年北京江湖,一边喊哥哥一边抄家伙的事情并不罕见,便低眉顺目地应付沈猛佯笑道:好啊好啊,巧了,有两个朋友就要给我送钱来,可以帮你一把。

说话间两个朋友来了,其中一位是摔跤能手,敌我双方力量对比三比一,我方占优;于是,我轻松地说:(流氓)沈猛,你有话跟他们两位说吧。

流氓沈猛见势不妙,瞬间转为笑脸说刚才我跟你闹着玩呢;在京剧沙家浜里,刁小三抢夺包袱未遂,也说是闹着玩呢。

我和朋友离开时,流氓沈猛气急败坏地在我身后嘲骂:毕汝谐,你有什么可扬把儿(神气)的,谁不知道北京四大色(读筛)里有你一个呀 。 

我和两个朋友交口啐骂:流氓就是流氓,沈猛这个流氓在天安门广场就敢抢劫,何况是在荒郊野外呢。

 此后我再没见过沈猛。文革结束后,我与一个狐朋狗友聊天,顺带问了句沈猛那个王八蛋现在怎么样啊,他说沈猛因为盗窃抢劫被判了十年徒刑;我甚至有几分快意:呵呵,你不是要在天安门国旗杆下面抢我吗,活该。

——1968年北京犯罪狂欢节落幕之后,干部子弟即玩主与胡同串子即顽主的下场天差地别!常言道胳膊肘往里拐,毛泽东曾经发过最高指示,干部子弟在文革中犯的错误不进档案;干部子弟即玩主因而基本上平安退出北京江湖,各奔前程;而破坏首都革命秩序的重大罪责,理所当然地落在胡同串子即顽主头上;所以,吕少军光荣参军、沈猛遭到重判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毛泽东始料未及——他对干部子弟网开一面,成为几十年后红二代主宰中南海的历史契机。试想,假如习近平薄熙来的档案不干不净,怎么可能被纳入第三梯队呢。
即便是某些罪恶极大的干部子弟被判处长期徒刑,文革后也干干脆脆地以林彪四人帮迫害老干部子弟为名平反了,一风吹了。 

现在有一句网络名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干部子弟即玩主在1968年北京江湖肆无忌惮地鬼混了一票,没有还债就闪身走人了,留下这一屁股烂账,只能由胡同串子即顽主充当替罪羊。

人生有遇有不遇 ,我与沈猛重逢是三十几年后在纽约法拉盛中华书局。新世纪初,纸质媒体纸质书已经衰落了,我常去的几家中文书店都不景气,冷冷清清,有时候顾客比店员还少呢。这天,我去中华书局买书,见一个儒雅的壮年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书,我依稀觉得此人好像似曾相识;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很客气地唤住我,说有几个繁体字不解其意,向我请教;这是钱穆的国史大纲,我回答了他,由于他也是标准的北京口音,我们便聊起了读书心得,话语投机;他说自己叫孙立鹏,住在附近,建议我去他家喝茶畅谈,老乡见老乡嘛,我欣然同意。

孙立鹏家布置的雅净、温馨,正堂供奉着显然是多次翻拍的两张遗像,我猜想是他的父母。孙立鹏要给我沏大红袍,我说对不起我不喝乌龙茶,他就给我沏了雨前龙井,我随便拿起手边的书翻看,见其中一本书扉页上写着沈猛两个字,下意识地冒出一句你叫沈猛啊,孙立鹏迟疑了一下,然后似乎有几分怯惧地点了点头,很显然,他觉得沈猛这个名字有失体面,自然而然带出了自卑感;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眼前这一位孙立鹏谈吐举止温文尔雅,委实不似流氓沈猛我又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在苏家坨公社插过队啊,孙立鹏说是啊;我再追问你认识吕少军吧,孙立鹏说认识啊,我失声叫道:哎呀你就是当年的沈猛啊,我是毕汝谐啊;孙立鹏也惊呼:我已经认不出你了,哎呀呀你就是毕汝谐呀!

难怪认不出来了——昔时我们未满二十,而今年过半百!跨世纪越国度重逢于大城纽约,各有沧桑,惊觉缘分之神奇,颇有隔世之感。借用一部法国犯罪题材小说的书名:断环重合。

我与真沈猛伪孙立鹏虚虚地拥抱了一下,之所以是虚虚的而非实实的拥抱,是因为我们都还记得天安门国旗杆下的那出丑剧,彼此心存芥蒂,嘴巴上不说就是了。仔细端详,沈猛的面容看上去冷峻坚硬,对某些女人依然有一定吸引力。

清茶在手,香气袅袅,却无法弥合历史的伤口——一朝被蛇咬,永世怕井绳。

拥抱之后,室内气氛沉滞;为了打破僵局,沈猛不无炫耀地拿出当年北平报纸上大肆渲染其父母婚礼的影印件,原来沈猛母亲是北平市有名的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难怪沈猛从小长得挺帅。

故人相逢,畅谈往事,作为1968年北京江湖的余孽,我们分别从玩主视角及顽主视角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细细缕述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人与事以及至今没有公之于众的种种轶闻趣事打探、补充、甄别、核实,北京人讲话:掰瓜露子地说说。

沈猛的江湖消息比我灵通得多,告诉我很多当年一起厮混的玩主顽主的近况,玩主甲乙丙丁顽主ABCD。

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轻松话题:1968年北京江湖盛传有一个神童扒手,外号一站七;据说他还在襁褓里,就被佛姑母亲抱上公共汽车,成为掩护作案的活道具;家学渊源,此人学会说话的同时就学会偷钱包了!公共汽车走一站,他能够偷七个钱包;可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始终没见过这个神童扒手,你见过他吗;沈猛说他也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这个一站七很可能就像刘三姐,不过是一个江湖传说,生活中并无其人。

沈猛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好多胡同串子冒充干部子弟,却从来没有一个干部子弟冒充胡同串子。那个时候干部子弟其实是这样一种人:把他们单个挑出来,一个个都胆小怕事,没什么用的;只有当他们聚成一帮人的时候,胆子才大了起来,互相刺激,彼此怂恿,才能变成一股破坏性力量,才敢干一些平民子弟单个就敢干的坏事;文革年间,男孩子打架都喜欢说我花了你,干部子弟所谓的花,仅仅鼻子流血就算花了;而平民子弟所谓的花是头破血流,北京土话叫开瓢儿!

我说:干部子弟生活优越,精力过剩,平时练习花拳绣腿,热热闹闹,一天到晚卖弄弘二头肌弘三头肌。1968年,北京干部子弟在当局眼皮底下,举办过好几次地下拳击比赛,不可一世,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子还组织拉拉队观战呢;可是一到了打群架的场面,全都草鸡了!

沈猛说:我们这些人平时吃不饱饭,肚子里没油水,哪能去搞体育锻炼 ; 体育锻炼和打架根本不是一回事,打架就是要拼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平民子弟普遍营养不良,打起架来却是视死如归!

我说:当年带刀上街的干部子弟多如过江之鲫,而全北京真正敢于单独操刀砍人的干部子弟,一共就那么几个,我还记得谭余光、任志刚、李健、叶鲁会这几个鲁汉子,就跟中央政治局常委一样,数都数得过来!其他所有人都是嘴把式、吹牛大王、窝囊废、胆小鬼!而敢于单独用菜刀砍人的平民子弟海了去了!

水浒传里,有不少良民被逼上梁山当了贼寇;1968年北京江湖也一样,人大附中老初三那个胡某某原本是老实疙瘩,有一次偶然撞破军训解放军与本校女生胡搞,他要喊叫,那个解放军跪下求饶,他就让解放军写了检讨书;后来他每天揣着这份检讨书,逢人便张扬这件丑事,结果被军训团长找了去,军训团长和颜悦色地说胡同学谢谢你帮助我们揪出这样一个坏人,让我看看检讨书吧;军训团长拿到检讨书立即翻脸,在全校大会上宣布胡某某是反军乱军的小丑,马上关进牛棚!胡某某从此以后破罐破摔,成为海淀一带的出名玩主。

李富春有个中苏混血的外孙,是西颐中学老初一,这个小杂种赶北京犯罪狂欢节的时髦去别人家撬锁偷东西(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溜门撬锁,简称溜撬),进去以后,看见厨房里有好多好吃的,他就大吃大嚼,结果耽误了撤退时间,主人家回来把他捉住了,送到西颐中学;因为李富春是开国元勋,西颐中学保卫组不敢处理,还是李富春大义灭亲,派秘书送来一段录音,大意说一定要严肃处理,不能姑息;西颐中学如获至宝,在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李富春这段录音,把小杂种关进了牛棚。
沈猛说:文革年代荒唐事,说起来今人可能都不相信了:有一个无赖汉(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叫赖皮桑)某某某老也拍不上婆子,干脆把亲姐姐的照片夹在钱包里,冒充从大街上拍来的婆子。另一个赖皮桑某某某没有胆量干打砸抢,就把继父为了笼络他送给他的一块欧米伽手表亮出来,吹牛说是自己从大街上抢来的。

 此后我们时有过从,我与沈猛都能够满足对方非常特殊的心理需求;沈猛可以在我面前褪去孙立鹏这一层虚假外衣,随心所欲地展露其本来面目,而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公然怀念无法无天的1968年北京犯罪狂欢节, 对我而言,沈猛是在纽约唯一能够与1968年北京江湖联系在一起的人证,弥足宝贵。

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猛这样一个刀锋舔血、行走江湖的狠角色,不得不顶着劳什子孙立鹏的名字蛰伏纽约,时时处处规避北京乡党,心中的郁闷憋屈,自不待言,以至于沈猛一度把我当成了心理医生,经常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些骇人听闻的犯罪生涯以及人生感受,甚至连夫妻生活频率这样的隐私都全盘托出;而我对当年那个流氓沈猛无法释怀,感兴趣的话题仅仅局限于1968年北京江湖以及读书写作,一旦偏离这两大板块便只听不说,借用文化革命的语言来说就是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扒手兼强盗兼杀人犯的生命逻辑与我迥然不同,不可不防。

综合沈猛的自白并且与当年北京那些狐朋狗友的说法交叉对比,并且运用会计学术语勾稽,沈猛前半生大概齐是这么一回事:他未服满十年刑期就赶上1983年严打,改判无期徒刑送到新疆,后来形势宽松了,出于对台湾统战的需要,沈克这个狗少将又变回为人少将;家人花钱通过关系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回到北京,他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重操旧业给台商当保镖混日子,还集资开公司做点小生意。最后因为金钱和女人的纠纷,他与绰号甘家口之狼的黑道人物死磕,甘家口之狼拔出黑手枪威胁他,沈猛毕竟是沈猛,夺过枪就朝着对方脑袋上乱轰,直接把对方销了户口!

沈猛案底累累,过往至少一半时间蹲大狱,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就是底子太潮,再进去非枪毙不可!于是他畏罪潜逃,男人长得帅就是吃香,逃亡途中又一次得到女性贵人的帮助,天网恢恢疏而有漏,经过一番神操作,沈猛利用公安监管系统的漏洞,冒名顶替一个叫孙立鹏的同龄男子逃到美国,这条命算是捡来的。其命案依照中国法律永久追诉,因此,沈猛终生不能再回中国。

从此,北京少了个沈猛,纽约多了个孙立鹏,完全符合物质不灭定律。

沈猛与这个有恩于他的女人在纽约正式结婚了,不久诞下一位千金;关于这位千金,有必要大书一笔——她从小聪明过人,是读书的料子,小学中学一路都是学霸;有一次我听见他们两口子吵架,起因是沈太太嘱咐女儿,以后上了公共汽车,把头稍微缩一缩,这样就可以低于售票线不用买票了;沈猛听了大发脾气说,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是天才孩子,你这样会毁了她一辈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早年在公共汽车上大偷其钱包的沈猛,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公共汽车上缩头占小便宜。  

沈猛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因而也有相反的例子:沈猛津津乐道他有好几个铁哥们都被枪毙了,其中有个某某某是沈猛的同案犯,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结果被枪毙了,视死如归,而沈猛得到轻判;当时他那个10岁的宝贝女儿也在旁边,沈猛还特意叮嘱女儿:要记住,你爸爸这条命是某叔叔用自己的命保下来的。我心里好生纳闷:给小孩子灌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难道不怕精神污染吗。

有一回,沈猛帮了我一个undertable的大忙,我给他钱他不要,就送了一条金项链给他女儿,他收了。

想当年沈自由扬言要给毕汝谐销户口,嚷嚷得半个北京江湖都知道了,多少人幸灾乐祸地等盼着毕汝谐的死讯,结果闹了半天,毕汝谐毫发无伤,这就是干部子弟的先天软弱性,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相反,沈猛人狠话不多,毫无先兆地把甘家口之狼毙了,杀人没商量!而且,沈猛甚至没有因此留下可以察觉的心理后果(或曰心理阴影),根本拿杀人不当一回事;这种杀人天赋可怕至极,他平常谈起杀人越货的犯罪生涯就像我谈起在北京大街上演唐伯虎点秋香一样轻松惬意;联想到沈克施展诈降计屠戮红二十四军领导班子的历史罪行,这种家庭基因使我不寒而栗。

只有一次,沈猛说起在新疆劳改大雪天到山里开山炸石,装车运送,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惶苦难言。

——六四之后,方励之辩解自己为何要逃进美国大使馆说:共产党的监牢不好坐啊。

我问沈猛:你在里面吃不饱饭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是三个字:喝凉水。

——我曾经问我的老朋友诗人食指(郭路生):你在精神病院吃不饱饭怎么办呢,他的回答是三个字:吃空气。

沈猛说: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规矩,狐朋狗友聚餐时吃鱼只能吃朝上的一面,也就是不能给鱼身翻个儿;后来这些狐朋狗友纷纷进了拘留所或者学习班等等,方知道饿得受不了了,吃窝头也不能掉渣儿了。

沈猛在监狱里认真学习文化课法制课,勤于阅读与思考,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有一回司法部副部长视察新疆监狱,他敢于出头,当面向副部长请求提高犯人生活待遇,沈猛因而不仅在犯人中威信很高,还意外获得一位女性贵人——一个女看守竟然违背公安干警铁的纪律,不仅给他偷偷送吃的,还与他苟合了,男人长得帅就是吃香。

我和沈猛一致认为:站在21世纪的角度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干部子弟与胡同串子狼狈为奸共同作恶有其历史必然性;1968年北京江湖的尚武规矩,讲究的是敢于拼命,敢于抛头颅洒热血;干部子弟从小娇生惯养,惜身惜命,生死关头畏葸不前,而胡同串子都是北京人所谓窝头脑袋,从小打打杀杀,悍不畏死;就像文革造反派总是推举一个共产党员作为头领(比如王洪文),这些胡同串子也是要依附于某一个大院子弟周围。

沈猛怏怏地说:谁叫人家有好老子呢。

在叙述打打杀杀的血腥经历时,沈猛还不显唐突地择时宽解衣带,向我展示了胸部背部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伤疤,迫于礼仪,我只能将目光盯在彼处,头皮一阵阵发麻;作为1968年北京江湖的过来人,我当然明白此举是对我的一种无言的警示:管住嘴巴,不准揭露真沈猛伪孙立鹏的老底!

后来我知道,沈猛夏天从来不去公共游泳池、海滩游泳,因为他身上布满各种各样醒目的伤痕伤疤,委实有碍观瞻。

我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1968年北京江湖兴起以后,北京干部子弟作为一个有政治影响力的群体,基本上退出了文革政治舞台,再也没有出现66年、67年反江青反中央文革的政治骚动,当时流传这样的口号:左派右派不如中间派,天派地派不如逍遥派。1968年,干部子弟普遍政治冷感,不关心所谓国家大事,醉心于饮食男女,及时行乐,而且也不太守法,很多人作为流氓小偷刑事犯进监狱,再也没有66年底、67年初成团成伙的少年政治犯了,而这种变化也为1969年召开九大提供了相称的社会氛围和社会环境,显然为所谓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所乐见。

我敏锐地注意到凡涉及政治话题,沈猛便像哑巴那样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沈猛对于共产党及其大人物敬畏如仪,从未有任何微词,甚至包括已经被打成落水狗的林彪四人帮。干部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随意臧否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而沈猛敢于杀人却不敢非议中国共产党、中共中央领导人。

上世纪80年代,有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讲的是共产党改造被俘国民党将军的故事,沈猛这个样子使我认识到,共产党威慑压服战败国民党将军及其家属,获得了空前成功!让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小公务员之死,那个小公务员对于上司的恐惧深入骨髓,已经达到病态的程度了。沈克晚年的悲剧命运,在沈猛看来就像是地震海啸般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只能默默忍受,不敢怒也不敢言。

  北京顽主沈猛变成纽约居民孙立鹏时年近半百,他就此金盆洗手,夹着尾巴做人 。我好奇地问:你在纽约一不偷二不抢,靠什么生活呢;沈猛说他太太在北京原来是地毯工人,技术精湛,在纽约一小时能挣三十几块,独自撑着全家,而他偶尔与北京狐朋狗友做点生意,以读书写作打发日子。

 沈猛说他刚刚完成了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红旗下的小鬼;我委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沉吟着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得快!想不到沈猛也开始写小说了。

  沈猛说:当年在北京,我早就听说过九级浪,是色(读筛)小说,可是从来没看过;我笑道:你还为九级浪贡献了一个细节呢;文革前,我生活在象牙之塔,梦想成为作家,可惜日子平淡无奇,刻板乏味,我想写小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素材;1965年夏天,地安门大街公共汽车撞死一个人,就这么个车祸,我与发小们兴奋地足足聊了小半年,借用四川作家李颉人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死水微澜。那时候,我看过一本墨索里尼的传记,少年墨索里尼在罗马城里东游西荡,胡作非为,有一天他没钱吃饭了,看见一户人家敞着大门吃晚饭,他就站在人家门口,默默注视着人家用餐,不卑不亢,人家见这孩子气度不凡,就邀请他落座,他也不客气,大吃二喝。哎呀呀,那个时候我真羡慕死少年墨索里尼了!文革后我也开始在北京城里游荡起来了。

沈猛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吃饭太容易,所以拿饿肚子当闹着玩的事情;小时候,我因为吃不饱饭,开始小偷小摸。穿衣吃饭,来之不易。

我知道,来之不易也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一句黑话;比如一个人穿着很体面很漂亮的将校呢制服,旁边人冷冷地说他的将校呢制服来之不易,懂的人都懂,就是说这是偷来的抢来的反正不是好来的。

我说:文革打开了我的眼界,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回自己家睡觉(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刷夜);我宿东家睡西家,以便了解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真实情况,最高级的人家是中共元老吴玉章家,最低级的人家是三轮车工人家。我看见三轮车工人家里的菜刀锈迹斑斑,觉得很奇怪,就问人家母亲,她告诉我说:只有每天切肉的菜刀才不会生锈,我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菜刀当然要生锈呢。我由是想起曹刿论战所谓肉食者鄙的说法,觉得在所谓新社会,肉食者与非肉食者仍旧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曾经一起刷夜的狐朋狗友有一位是国家领导人乌兰夫的儿子,我是有家不想回,乌兰夫的儿子却是真正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我对刷夜地点挑肥拣瘦,太脏了不行太乱了不行太吵了不行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不行,乌兰夫的儿子却是一概不吝!后来我退出江湖,舞文弄墨,把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特殊的人生体验加以提炼,写成中篇小说九级浪,误打误撞成为文革批判现实主义第一人,一举进入中国文学史。我很珍惜那一段荒诞离奇的人生经历,金不换!因此,我始终对1968年北京江湖怀有感恩之心,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在历史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如果没有文化革命,如果没有1968年北京江湖,我的青年时代将像绝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平庸、乏味、默默无闻。可惜当时我刚满20岁,还没有能力驾驭长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还不能全景式表现1968年北京江湖,很多生动有趣的素材都瞎了,仅仅完成一个中篇小说而已,用刘宝瑞的单口相声来说,本来可以做一个大马褂,最后委委屈屈做了一个坎肩!

1968年北京江湖于我是幸运,于沈猛则是宿命。

沈猛屈指捋了一遍,正确地指出: 当年北京四大色(读筛)是周立、周瑞、臧津津、毕汝谐,这里面有你一个呀。

沈猛不小心打了一个擦边球!我笑笑说:我一边读书写作,一边拍婆子;这不仅是一种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对不可预知的命运两头押宝——如果文革早早收场,我马上就能翻身;如果文革永无尽头,我好歹乐享饮食男女,这辈子没白活!红楼梦贾母笑说得好: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性饥渴是我拍婆子最重要的驱动力,举世性压抑,唯我性狂欢!文革浩劫彻底击垮社会上通行的道德律令,王纲解纽,万事万物皆不能以常理论之。

——1969年底,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初恋,日后成为著名电影导演的徐庆东看过后,疑惑地说:从你的小说来看,你并没有谈过恋爱啊,可是我弟弟说你整天在大街上拍婆子;我默然不语,是的,在大街上拍婆子不是谈恋爱而是猎艳。文革后我终于有了第一次富于精神内容或者说是赋予精神内容的恋爱,那一年我已经27岁,不再是馋嘴猫儿了。

沈猛 说:1968年北京江湖的著名婆子某某是性冷淡,我们做爱时,我这边热血沸腾,而某某漫不经心地浏览一份参考消息,若无其事。

我和沈猛都为自己的外貌能够获得女性青睐而自豪,我对他说:你知道吗,1962年中国阿尔巴尼亚进入蜜月期,首都舞台上演了阿尔巴尼亚多幕话剧渔人之家,这个话剧后来被拍成电影海岸风雷,中国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话剧里有一个丑八怪小弟弟,他超然于老大老二的阶级斗争之外,整天价对着镜子神神叨叨地重复这样的台词: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你是一个丑鬼,丑鬼!可惜电影海岸风雷取消了这个生活气息浓郁的配角。谢天谢地,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我和你都不是丑鬼,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我们开怀大笑——却也略带苦涩的意味。

沈猛用笔名惠五在文学城上连载他的几十万字自传体长篇小说红旗下的小鬼,引起很大轰动;对于那些一辈子过着遵纪守法正常生活的人来说,这种堪称极端的非正常生活——伤心惨目的铁窗生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颇具吸引力,有可读性;各界读者纷纷给他写信表示赞许,而他高傲地说大多数人的来信我根本不理。

我窃笑不已:嘻嘻,沈猛怎么能够算是红旗下的小鬼呢,自作多情啊;沈猛明明白白是黑旗下的小鬼,或曰红旗下的狗崽子!面对共产党的五星红旗,沈猛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诚惶诚恐地主动贴过去,这就是所谓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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