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和《形而上学》:对本原的追问
亚里士多德和《形而上学》:对本原的追问
作者:聂敏里
西方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开始于巴门尼德,发展于柏拉图,但是,其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的体系化的形式完成于亚里士多德。
在亚里士多德遗留给后人的著作中,有许多涉及了形而上学的主题和问题,既有逻辑学层面的,也有自然哲学层面的,还有伦理学层面的。但是,聚焦于形而上学这门学科本身以一种十分完善的典范形式对其予以呈现的,则无疑是那部被后来编辑者从编辑学的角度所赋名的《物理学之后诸篇》,亦即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形而上学》。
虽然作为“物理学之后诸篇”,它反映的是《形而上学》这部著作在整个亚里士多德著作集中的位置和编辑性质,但是,推究起来,这一名称的哲学内涵也是同样鲜明的。因为,形而上学作为一门学科,它所处理的恰恰是整个自然世界的基础问题。
在古希腊,“自然”是一个远比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自然界”更广泛的概念,整个人类世界也属于“自然”这一范畴,而“物理学”作为一门学科就是对诸种自然现象研究的科学,它是广义的自然哲学。形而上学作为“在其后”并“超越之”——这是metaphysics一词中meta的内涵——的一门学科,也就是在为整个世界进行最基础的理论奠基。正是在《形而上学》这部著作中,亚里士多德不仅为世界提供了最基础的逻辑框架——即一整套基于存在、一、多、同、异、普遍、个别等等的逻辑概念体系,而且为世界提供了最基础的实在论的框架,这就是由实体、本质、形式、质料、潜能、现实等一系列同世界万物的生成与消灭、运动与静止有关的概念所构成的“原因—目的论”的体系。因而,从体系的完备性和融贯性角度考虑,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我们提供了古典形而上学的最典范的知识形态,是我们借以了解古典世界观的集大成之作。
《形而上学》全书由十四卷构成,在古希腊文本中,这十四卷是按照古希腊字母的先后顺序排列的,即:A、α、B、Γ、Δ、Ε、Ζ、Η、Θ、I、K、Λ、Μ、Ν,共十四卷。其中,第二卷(α)仅从其希腊字母标识α(小写的阿尔法)就可以看出,它应当是后来的编辑者插入的一卷,在这一卷中,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研究的一般方法做了简要的说明。第五卷(Δ)的另外一个名称是“词典卷”,在这一卷中,亚里士多德对30个哲学概念进行了界定,这无疑打断了整部著作前后逻辑的连贯性,因而其插入性质是十分明显的。第十一卷(K)实际上由两个部分构成,一个部分是对ΒΓΕ三卷内容的缩写,另一个部分是对《物理学》第二、三、五卷的摘抄,从而,它也明显是插入的。第十二卷(Λ)从文本内容就可看出它是对实体问题的一个自身完备且独立的研究,因此,学者们也认为它是插入的。这样,当我们把αΔΚΛ这四卷排除在外,我们就获得了ΑΒΓΕΖΗΘΙΜΝ这十卷,它符合古代出自一位匿名者的亚里士多德著作书目中有关一部十卷本的《形而上学》的记载。因此,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ΑΒΓΕΖΗΘΙΜΝ这十卷构成了原始的十卷本的《形而上学》,它很有可能在亚里士多德手中就已经编辑完成了。而正是这十卷完整地体现了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之思的基本逻辑,这就是对本原的追问。
第一卷(A)已经体现了这一点。在这一卷中,亚里士多德通过对“智慧”的界定将形而上学确定为一门关于首要的本原与原因的知识。他通过对到柏拉图为止的早期思想家们思想工作的梳理,实际上向人们提供了最早的一部形而上学简史,从思想史的角度明确了形而上学这门学科的基本轮廓。
第三卷(B)是对形而上学研究中一些理论难题的辩证思考。其中有14或15个难题,但都与本原有关。亚里士多德正是通过对这些难题的梳理将形而上学聚焦到了一个最基础的理论难题上,这就是实体及其本原。
正是在AB的基础上,第四卷(Γ)和第六卷(Ε)才对形而上学这门学科进行了明确的界定,指出它是对“作为存在的存在”的首要的本原和原因的把握。“作为存在的存在”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它不是就逻辑学意义上的最普遍的存在概念而言的,而是就实在论意义上的核心存在者而言的,这也就是实体。而沿着对这一核心存在者的追寻思路,通过对可感实体和不可感实体的划分,最后,亚里士多德在第六卷中点明了有一类最高的核心存在者——就是神,而形而上学就是对这类最高核心存在者的研究,它是神学。
这样,ΑΒΓΕ就共同构成了《形而上学》的“导论”,它阐明了形而上学的学科性质、基本问题和研究对象。而由此我们也就知道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形而上学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是关于存在的普遍逻辑的一门普遍科学,而是关于一类特殊存在者的特殊科学。但是由于这类特殊存在者在实在论体系中所具有的最高本原和原因的地位,它又使得形而上学这门特殊科学的研究具有了普遍意义,因为,这类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构成了其他一切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前提和基础。
神是不运动的永恒的存在者,其存在方式构成了形而上学的核心研究对象。但是,神是不可感实体,我们不能直接对它进行研究,而必须通过对于我们可知的一类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研究才能最终在思想中抵达,这一类存在者就是可感实体。亚里士多德按照月下世界和月上世界将可感实体分为两类,月下世界的可感实体是运动的和可朽的,而月上世界的可感实体亦即天体虽然是运动的,但却是永恒的。它们和最高存在者的差别显然在于,一者是运动的,而一者是不运动的。神正由于是不运动的,因而是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而可感实体由于是运动的,因而是不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我们正可以通过对不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研究,最终通达对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者亦即神的存在方式的思想。
正是按照这一逻辑,在ΑΒΓΕ这四卷“导论”之后,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才正式开始了对实体这类核心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研究,而这也就是第七、八、九卷(ΖΗΘ)和第十、十三、十四卷(ΙΜΝ),它们共同构成了《形而上学》的主体部分。其中,ΖΗΘ是对可感实体的存在方式的研究,而ΙΜΝ是对不可感实体的存在方式的研究。
ΖΗΘ又被称作《形而上学》的“核心卷”(Middle Books)。这不仅由于它们处于《形而上学》这部著作的中心位置,而且由于它们构成了《形而上学》实体理论的核心。可感实体之所以相对于不可感实体是不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关键就在于运动构成了它的基本存在方式,换言之,它的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是通过运动来实现的,不可感实体则不需要通过运动来实现自身的存在,它的作为自身的存在是直接实现的。进而,月下世界可感实体区别于月上世界可感实体的根本特征就在于它们的运动方式不是单纯的位置移动(圆周运动),而是生成和消灭。这样,ΖΗΘ作为对月下世界可感实体存在方式的专题研究,所要呈现的恰恰是它们这一特殊的存在方式。因此,如众所周知的,正是在ΖΗΘ这三卷中,亚里士多德首先从逻辑上严格界定这一类实体其作为自身的存在——即“是其所是”和形式(Z卷),其次,阐明形式在这类实体自身构成中的原因地位(H卷),最终揭示了这类实体其作为自身存在的方式——这就是潜能和现实的运动实现模式(Θ卷)。
一旦可感实体的不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得到呈现,不可感实体的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也就成为可以思想的对象。因此,在ΙΜΝ这三卷中亚里士多德就转入了对不可感实体的研究。罗斯认为I卷应当放在MN两卷的后面,因为I卷是对统一、相同、相异、相反这些基本形而上学概念的探讨,只有MN两卷才直接面对不可感实体问题。但MN两卷有其特点,它们不是对不可感实体是什么的探讨,而是对它不是什么的探讨,在这两卷中亚里士多德主要是针对柏拉图学派认为是形而上学研究对象的数学对象和理念进行了批评式的研究,指出它们虽然是不可感的,但并不是实体。
显然,如果《形而上学》是以MN两卷作为结束,那么,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真正完成形而上学的研究任务,即对神这一类不可感实体的研究。或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尽管Λ卷作为文本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它是亚里士多德对实体问题的一个独立的研究,有可能原来是单独成书的。因为其中不仅有对可感实体的一个概略的研究(Λ 1-5),而且还有对不可感实体亦即神的一个概略的研究(Λ 6-10),因此,后来的编辑者(甚或有可能直接是亚里士多德本人)才把它插入到《形而上学》中,以补足MN两卷的缺失。这样,尽管Λ卷像αΔK这三卷一样是插入的,但是,它在《形而上学》一书中的地位却无比重要,因为,亚里士多德正是在这里通过对不动的第一推动者的存在方式的论证,最终说明神是思想对思想自身的思想,它是直接的现实性,因而是严格的作为自身的存在,它以此方式成为可感实体存在的原因,进而成为所有存在的根据和基础。正是在Λ卷中,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思想体系得以完成,并且达至顶峰。Λ卷构成了《形而上学》一书的王冠和最后的拱顶石。
这样,通过对《形而上学》十四卷书的主要内容的概览,我们明确了对世界本原的追问是形而上学这门学科的根本研究主题,而神作为最高本原是形而上学的核心研究对象,形而上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的特殊意义就得到了揭示。它是针对世界本原的发问和思考,它指向世界赖以成立的最终根据和原因,而这不是像“形而上者谓之道”这一思维联想所向人们启示的世界的普遍规律或一般法则。作为世界本原,它既不是终极自然规律,也不是基本逻辑法则,既不是一套言说世界的语法规范,也不是一套认识世界的概念范畴,它是一个独立自存的实在,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它甚至有自己的位置,这就是在诸天球之外,只不过它是不可感的,仅仅是我们思维的对象。它以其自身的永恒不动的存在,作为宇宙万物存在的本原和原因,引起它们周而复始的运动。形而上学即是关于这一终极实在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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