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哲学开端的《周易》(中)
杨国荣:作为中国哲学开端的《周易》(中 )
二
与《易经》相关的是《易传》。从总的方面看,作为《易经》的解释,《易传》既渗入于卦象和爻辞的展开过程,又以相对独立的方式提供了对卦象和爻辞的说明,前者主要以《象传》《彖传》和《文言》为形式,后者则体现于《系辞》上下、《说卦》《序卦》《杂卦》等文本。这里先考察前一形态的《易传》及其与《易经》的关系。
就形式而言,《象传》《彖传》和《文言》作为解经文献,与《易经》的卦象呈现交错的关系,并往往在诠释过程中融合于其间。《易传》在阐释卦象意义时,首先展现了形而上的观念。《乾·彖》中可以看到如下观念:“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这里既肯定了乾卦的统摄性,也蕴含着对万物以及天地的形而上观念:万物之起源、超越形态的天,以乾元为最终的依据。《恒·彖》则进一步肯定:“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本有长久之意,《彖传》从刚柔、雷风、天地之道的角度对此作了解释,既展现了其中的形而上意义,又解释了日月、四时所以恒久的缘由。圣人不仅把握天地万物之情,而且以天地之道为化成天下的依据,恒卦中的形而上意蕴,由此得到比较充分的阐发。
对《易传》来说,天地万物作为形上层面的对象,并非各种孤立存在,其间具有相互关联性。关于否卦的解释,便体现了这一点。《否·象》认为:“天地不交,否。”同样,《否·彖》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在此,“天地之交”被提到了重要地位。“交”意味着扬弃彼此隔绝而走向相互作用,对《易传》而言,天地之间如果缺乏这种关联,便将导致不利的后果(所谓“否”),相反,二者如果接触而互动,便可使万物相通,从而走向繁荣昌盛。不难注意到,这种感通观念与前述形而上的视域相互交错,既体现了对天地万物的哲学理解和规定,又更为深入地展现了理性的趋向。
《象》作为卦象的解释,有“大象”与“小象”之分,“大象”表现为对卦象的总体解释,“小象”则是对特定爻辞的释义。王夫之曾作《周易大象解》,对作为“大象”的《易传》作了诠释。以《乾》卦而言,《乾·象》首先作了如下的释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通常将这一提法理解为对进取精神的崇尚,这固然不错,但从《易传》本身看,其中的涵义又显然不限于此。这里涉及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天行健”主要指出天道层面的存在品格,“君子以自强不息”则表现为人道意义上的行为方式。可以看到,这里所突出的,是天与人的相关性:天行引向人事,人的行为则以天道为依据。与《乾·象》形成对照的,是《坤·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作为人的行为取向,“厚德载物”同样以自然为依据。
广义天道与人道的沟通,体现于《易传》的不同解释。“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太)和,乃利贞。”这是《乾·彖》的表述。在此,乾道规定了万物的性质和趋向(性命),同时又维护万物的统一(太和),由此,占卜也获得了有利的根据(“利贞”基于此)。《乾·文言》的看法与之相近:“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出了“利者,义之和也”的表述。可以看到,此处之“利”,乃体现了公共或社会的需要,故与“义”具有相通性,而“和义”则被视为与之相关的价值理想。以上观念同时从更为深入的层面表明,人道领域的观念、行为方式,以天地之道为依据,其中既包含广义的人文观念,也渗入了从群体需要理解利的理性看法。
从《易经》与《易传》的关系看,《易经》中的卦象诚然多方面地展示了形而上的观念,但卦象常常又分别地表示天道与人道,如坤卦的“初六”是“履霜,坚冰至”;“六三”则是“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就内容而言,“初六”是对自然的描述,“六三”则关乎人事,二者分别以不同之爻来表示。相对而言,作为《易传》的《坤·彖》则侧重于沟通天道与人道:“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所谓“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等等,主要表示天道层面的存在品格,“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则与人的行为相关。二者一方面彼此分别,另一方面又相互关联:在逻辑上,前者为后者提供了根据。这里不仅肯定了人事与天行的关联,而且确认了普遍之道对人的行为的制约。以上看法固然还未摆脱占卜的观念(“柔顺利贞”“安贞之吉”便表明了这一点),但对厚德载物的君子之行的关注,已使其不同于对巫术的执着。
这种趋向同时体现于《易传》对《易经》的不同解释中。以《泰·彖》而言,如前所言,《彖》首先指出“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这是在天道层面说的,紧接此,《彖》又肯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不难注意到,天地的相互作用,侧重与万物的相通,然而,对象又并非隔绝于人:它们之间的沟通或相互作用,同时赋予人的德性以形而上根据。相近的表述亦见于《乾·文言》:“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徳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作为“潜龙”的龙德,着重于天地的自然规定,“进德修业”“忠信立诚”,则属人道领域的行为,由前者而论后者,体现了天人之间的彼此相通。作者在阐发进德修业、忠信立诚的同时,又对“几”以及“知至”“知终”作了论述,展现了广义的理性视域。
在更普遍的层面,问题关乎天文与人文的关系。《贲·彖》指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与人文的分别,对应于自然变化与社会变迁。广而言之,其中所渗入的是“文野之辨”:“文”主要指社会层面的文明,“人文”可以视为其具体形态;“野”则是自然转态或前文明的存在形态,“天文”尽管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这一形态,但相对于“人文”而言,更多地关乎自然。就此而言,从“天文”到“人文”,展开为由前文明到文明的历史衍化。在解释坤的相关思想时,《文言》认为:“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在此,依天道而行(“承天而时行”),进一步表现为善行的积累,这种积累直接影响人的存在状况,所谓“馀庆”和“馀殃”便是其逻辑结果。
天道与人道的相关,不仅表现为从天道到人道的推论,而且包含反向的进路。《咸·彖》提及了阴阳之气:“二气感应以相与。”气的变迁制约着天地万物的变化:“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在指出相互作用是天地万物化生之根源的同时,又将“感”与人心联系起来,并认为,通过考察万物的交互作用,可以了解万物的具体情况。这里体现的是由人道意义上的人心变化,进而把握天道层面的万物之情,其中蕴含人的意识(人心)对理解对象具有积极意义的观念,后者无疑具有认识论意义。这一看法也见于《大壮·彖》,按其所见,“大者,壮也。刚以动,故壮。大壮,利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壮”体现了与静相对的动的品格,它同时又展现了与偏斜相对的人心之“正”,正是后者,使人可以把握自然的真实状况(“天地之情”)。
基于天道与人道的沟通,《易传》进一步趋向于人道的形而上化。《乾·文言》中有如下表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一般认为,儒家比较注重从超验的层面为伦理价值观念寻找根据,在宋明时期,天理便在相当意义上表现为现实伦理的超验化。《易传》的如上观念,展现了某种相近的思路:当人的德性被理解为“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之时,它既获得了形而上的根据,又一定程度上取得了超验的形态。以上看法一方面与前述从人的视域考察存在相关,另一方面又在不同的意义上表现为神秘性与形而上学的结合,并涉及人类认识的某些特点:人格与人的认识以现实之道为指向。从具体的认识过程看,人之所知与规范形成于特定的活动展开之前,亦即先于该经验活动,所谓“先天而天弗违”便是就此而言;然而,这一认识和规范活动又基于现实,在“后天而奉天时”的表述中,不难看到这一涵义。
注重人的践行与时间的关系,是《易传》的特点之一。《益·彖》明确指出:“凡益之道,与时偕行。”依此,则唯有根据时间变动而行,才能使行动获得有益结果。这里的时间并不是空洞无物的流逝,而是与现实的经验及其积累相关。《大畜·象》便肯定了这一点:“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前言往行可以看作是过去时间中的经验结晶,多识前言往行则意味着通过了解、把握相关内容以达到德性的提升与认识的积累,这一看法使时间意识与人的生活过程息息相关。对《易传》而言,时间普遍地体现天地变动和人的活动,《丰·彖》在解释“丰”的意义时,便认为:“丰,大也。明以动,故丰。王假之,尚大也。勿忧,宜日中,宜照天下也。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人的存在过程中,农业生产与饮食起居,都离不开时间,“与时消息”,便概述了这一情况。在此意义上,《易传》强调,“随时之义大矣哉!”这里既体现了存在变迁衍化的观念,也蕴含着对行为有效性条件的理性关切:人的行为欲取得预期效果,离不开所以可能的条件,“时间”便被视为行为有效展开的前提之一,对这种有效条件的考察,包含理性的内涵。
前文提及,《易经》作为占卜之书,以推论和预测为题中之义,这种推论同时蕴含因果的分析。在《易传》中,因果推论取得了更自觉、完整的形态。《象》《彖》的推论,或由结果推论原因,或由原因推论结果,进一步展现了理性的品格。以《鼎·彖》而言,其文曰:“以木巽火,亨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巽而耳目聪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元亨。”这是对鼎卦何以具有“元亨”的解释,其思维行程表现为由原因推论结果,“是以”即是结论性的表述。推论常常涉及较广的领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易传·姤·彖》)为何天下之物一切顺畅?作者以天地互动、万物繁盛为推论的出发点,最后引出“天下大行”的结论。这一过程不同于侧重形式关系的符号推论,而是基于实际情况的实质推论,它既表现了因果分析,也包含广义的逻辑内容。在这里,《易经》与《易传》似乎相互结合:《易经》展现结论性的内容,《易传》则以因果推论等方式提供理论层面的解释。
《易经》的卦象首先具有范畴的性质,呈现为把握和表征对象的符号。《易传》则进而关注卦象的规范功能。在解释“震”卦时,《象传》便指出:“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在此,震卦被理解为约束君子的行为规范,其作用在于使之“恐惧修省”。同样,《兑·彖》也强调了“兑”的引导意义:“兑,说也。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兑以言说为内涵,而言说过程则关乎社会生活,过严、过柔都有不利方面,需要适中。《彖传》将占卜与社会生活的引导、规范联系起来,占卜所涉吉凶,归根到底与社会生活中的言、行相关。在引申的层面,言说之利,顺乎天而应乎人,可以使人忘记疲劳,也可以使人舍生忘死。所谓“劝”,即突出了其引导、规范作用。《文言》也涉及以上方面:“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易传·坤·文言》)“敬”的涵义与认真、专一相关,“内”则指人的意识或精神世界;“义”关乎应当,具有普遍规范的功能,“外”则指人所处的外部世界,在此,“敬”和“义”分别从内在(精神)与外在(外部行为)等不同方面展现了对人的规范意义。在《节·彖》中,这种意义得到更具体的阐释:“节亨,刚柔分而刚得中。‘苦节不可贞’,其道穷也。说以行险,当位以节,中正以通。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这里所说的“节”,可以广义地理解为调节,“当位以节,中正以通”,表明适当的规范具有正面意义;“刚柔分而刚得中”则以合乎中道为指向。《易传》以此沟通占卜与社会生活,以综合的方式体现了前述多方面的理性观念,并更为内在地超越了仅仅关注于卜筮的早期巫术和宗教趋向。
贴主:wangguotong于2025_04_09 1:27:2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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