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哲学的本土话语：起源、概念及观点探究（下）

作者：李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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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之四：非洲哲学中的几个概念

非洲哲学中的本土概念十分重要。在此对几个主要概念进行阐释。

1. 玛阿特：无所不在的特性。古埃及对存在、宇宙等概念有自身的理解。作为真理和正义之女神，玛阿特（Maat）被上帝置于万物之中心，成为古埃及文化之基础，也是理解其哲学之关键。玛阿特是太阳神拉（Ra）之女，代表诸神的最高理想，物质规律和道德法律的最高代表。一切事物都是玛阿特的表征。玛阿特在哲学上表达了古埃及人对秩序、和平、爱和幸福的感觉，充分反映在智力、科学、艺术、建筑和政府方面取得的成就之上。玛阿特是埃及哲学的中心概念，作为理想来指导个人的精神生活，是美德和力量之总和，受到法老和众神崇拜，是社会发展的主要力量之一。她代表了领导力、哲学和法律。相似概念存在于非洲各地。东非库希特语的moyo指动机、理智、理性，真理与理性紧密相连。努尔语的“mat”指全部、总体、力量。中非刚果语的moyo指生命、灵魂、心灵。恩巴卡语的ma指（为知晓真理的）神秘药物。芳语的mye或mie指纯洁的，即身体和道德上的纯洁。姆蓬圭语的mya指知道（真理）。马达语的mat指精灵。约鲁巴语的mo, 意指知道真理。豪萨语的ma指事实上。这种类似玛阿特无所不在的概念体现在非洲民族的各种语言中。

是否可以将“玛阿特”理解为无所不在的、神圣的空间概念？

2. 萨萨和扎玛里：非洲的时间概念。物质及人类存在和运动具有持续性和顺序性，这一概念被称为时间。非洲人有自己的时间观念。姆比蒂认为非洲人的时间观是理解其宗教和哲学的关键。斯瓦希里语的萨萨（Sasa，现在）指微观时间（Mico-Time）或小时间（Little-Time），包括短时间未来、动态现在和已经历的过去。扎玛里（Zamani，无尽的过去）是宏观时间（Macro-Time）或大时间（Big-Time），包括更长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前者构成并消失于后者，后者为前者存在的基础，两者重叠，不可分割。时间概念包括五部分：已发生、正发生、即将发生、没有发生/不会即将发生、避免不了将发生。他通过分析康巴语和吉库尤语，揭示了非洲人对时间理解的丰富涵义。例如，“我来”的将来时、正在进行时和过去时的表达方式共有9种。过去在非洲时间观念中占主要位置，是针对当下的最重要的定位值。时间是“那些已发生、正在发生与即将发生的事件的复合体”，分为三类：潜在时间即那些将发生或归于在自然规律的循环往复中必然发生的不可避免的类型；实在时间是现在和过去的；非时间即未发生或不可能立即发生的事件。人们不是向前看，而是倾向于向后看，关注已发生之事；没有经历未来，焉知未来会发生什么？除自然规律确定之事外，未来非时间构成部分，无意义；非洲人对未来的构想不超过两年，基督教与西方教育和现代技术为非洲开启了未来时间的维度。有关非洲人懒惰或经常迟到的指责源于对其时间观的无知。在西方，时间是需买卖的商品，人成了时间的奴隶。在非洲传统社会，人可以创造或生产时间。非洲人关注的是事件本身，如日出，而非上午5点或7点。那些看似浪费时间的非洲人实际上在等待或生产时间。人类社会因环境和发展阶段不同，时间观迥异。欧洲列强将自己的时间观强加于他人，并通过自我中心论来建构西方殖民统治的哲学基础。

3. 爱祖美祖：非洲人的逻辑系统。加纳哲学家阿莫1738年的论文“涵盖了逻辑学的所有领域”。长期以来被提升到普遍和绝对水平的西方逻辑体系具有局限性。非洲哲学家齐马科纳姆提出兼具非洲特色和普遍性的逻辑体系爱祖美祖（Ezumezu）。他将伊博语三个词源学概念组合，创造了“爱祖美祖”的概念：三个概念即真（ezu）、假（izu）、互补（ezumezu）即中间值或互补点。前两个概念构成“次对立”，即各不自足，需相互补充，互补结果生成 “既真又假”的第三值。爱祖美祖本意为“最可行、最有潜力和最强大的一切的汇集、整合或总和”，中文译为“力之和”。“这在伊博人末世论中是一个神秘的词。我对此词的概念化是为了解释非洲逻辑体系中的第三值和中间值，是为了证明两个标准值之互补点的力量。……我从同一概念推导出逻辑系统的名称，只是用大写字母‘E’表示。这样，Ezumezu成了非洲逻辑的原型。”该体系不仅含三个值，还包括其他内容，如赞同诸原则（Principles of Consent），如容许原则、公众原则、统一原则和规范化本体论等。重建非洲哲学的前提须从方法论开始。爱祖美祖是非洲哲学的逻辑系统及方法论，其方法论包括思想支柱、推理方法、新概念和价值的语境依赖等。经过以批判的“再他者化”视角进行的平等对话，在无政府状态下保持多元化的情景中实现差异化的存在。这种观点与伊博人的生活哲学密切相关，“中间的人是漂亮的幸运儿。”爱祖美祖逻辑是对被扭曲的理性、逻辑和认识论的重新定位，从中间立场看待事物是对西方逻辑体系的突破。这种思维逻辑与中国哲学的中道逻辑、中和或中庸等概念相似。两者试图在对立冲突中建立中介值，承认世界并非简单的非此即彼，主张一种包容的中间状态，在对立两极间确认第三值、互补值或中和价值。

4. 协商共识：非洲人的民主形式。政治哲学与现实密切相关，是非洲国家最需考虑的哲学议题之一。非洲人处理问题的原则是宽容、协商和妥协，传统政治通过协商达成共识是具有民主特点的制度安排。西方政治制度演变为多党选举。选民具有生活体验，但对繁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事务并不十分了解。竞选者的政治作秀、演说辞甚至颜值可决定得票率。这种选举制度虽然使人感觉有投票权，背后由资本掌控。选举政治导致派系对抗和社会分裂。非洲国家在殖民宗主国的压力下选择多党制。用阿契贝的话说，殖民者“以一己之愿强加于人”，从而带来各种弊病。以多数取胜的选举制忽略少数的利益，与靠协商达成共识的治理方式不同，反映不同的哲学原则：个人主义与社区主义（communalism, communitarianism）。非洲人强调共存关系：“我在因我们存在；我们在故我在”。共识是非洲人决策过程的特征，谈判和协商是达成共识的途径。乌班图理念演变成政治哲学原则，倾向于将个人置于特定时空下的群体来理解。当今，共识性的传统民主形式被忽略，对抗性的多党制带来各种困境。非洲国家应通过传统智慧来解决治理问题，无党政体（Non-Party Polity）是一种选择。“长老们在大树下谈到大家同意为此”，这是协商达成共识的政治规矩。加纳阿肯族的谚语“任何人际关系的问题可以通过对话解决”，指出共识的重要性。“在伊博人面临人际冲突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评判孰对孰错，而是迅速恢复和谐。”处理方式是避免冲突。各种有群众基础的社会力量而非政党参与决策过程，以共识来决定是可行之道，可以维护社会的稳定和团结。这只是非洲哲学家结合本土情况提出的建议，并未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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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之五：非洲哲学及其概念的非殖民化

法国哲学家勒南明确表达了欧洲统治世界的意愿：“我们要追求的不是平等而是霸权。异族的国家必须重新成为奴隶农业劳动者的国家或工业劳动者的国家。问题不是要消除人类之间的不平等，而是要扩大这种不平等并让其成为法律。”“主宰人类是我们的天职……上天创造出一种劳作的种族——中国人，他们具有绝妙的劳动技巧，而几乎没有什么荣誉感。……上天创造出土地的耕作者——黑人。待他们以慈善与人道，则一切就会各得其反。上天创造出了主人和军人的种族——欧洲人。若令这种高贵的种族降低身份像黑人和中国人一样去做奴隶的劳动，他们就会造反。”以“科学的进化论”和“哲学的理性主义”的名义合理化的西方话语通过各种途径影响非洲思想体系，意识形态的非殖民化任重道远。

针对法国的同化政策，桑戈尔在1937年提出了“同化，不要被同化”。“只有一种同化是有意思的，那就是主动的同化，去吸收同化。这是一个同化而不是被同化的问题。” 积极同化的思想反映了他对欧洲文化的辩证态度。恩克鲁玛的良知主义强调非洲的发展道路：“良知主义是一种智力上的力量配置图，它将使非洲社会能够消化非洲的西方、伊斯兰和欧洲基督教元素，并以符合非洲个性的方式发展它们。非洲个性本身是由构成传统非洲社会的一系列人道主义原则所界定的。哲学良知是从现实内容出发的哲学立场”，非洲人须寻找自身发展道路。霍恩通吉否认存在特别的非洲真理或哲学，否定非洲人拥有共同信仰的看法，担心过分强调非洲文化独特性会迎合白人优越论。这是从另一角度提醒非洲哲学的殖民化。

比利时传教士坦普尔斯探讨了非洲本体论、智慧、心理学、伦理等方面。《班图哲学》提出萁哲学包括以下命题：班图人的组织原则和参照系统构成哲学；其哲学是一种本体论；班图人在本体上的特殊性是存在（being）等于力量（force）；每种力量都是特别的，可加强或削弱，力量互相依赖，互相影响；所有的力量存在于等级制度之中。他不断使用原始人、土生人、野蛮人等词汇，强调文明使命即欧洲基督教应使非洲人文明化。这部著作对确立西方话语权的作用不容忽略，但其历史价值值得肯定。卡加梅是研究非洲哲学的先驱。《比较班图哲学》从语言学分析班图哲学，既赞成坦普尔斯的某些看法，也批判了他的观点，为非洲哲学研究提供了论据。他通过对卢旺达语的构词研究，发现现存11种词类可列入4种哲学范畴：人、物、空时（地方和时间）和方式。最常见类型是词根“-ntu”，可归为人类（Umuntu）、非人类（Ikintu）、空时（Ahantu）和亚里士多德的数量范畴（Ukuntu）。

卡加梅批判了坦普尔斯的方法论与基本观点，认为不宜从普遍本体论去把握班图思想，这种思想与多重本体论发生关系；班图思想涉及的并非单一静态的存在关系，而是多种力组成的能动关系；不赞同过分突出班图哲学的特殊。俩人观点存在四点差别。揭示班图哲学的方法不同。坦普尔斯的泛论缺乏证据支撑，卡加梅通过语言逻辑分析提出严密论证。对班图哲学性质的认识不同。前者认为班图哲学是一种系统哲学，后者认为班图哲学有深厚的文化根基，由精确的哲学原理组成的直觉知识系统，而非系统哲学，不应将其看作绝对的他异性（absolute alterity）。前者将班图哲学看作一种地区哲学，指南者认为这种观点荒谬，不能将理念、推理和命题等看作其特殊性，其普遍主义导向明确。最后，前者认为班图哲学长期处于一种静止状态，后者认为班图人祖先是其语言的创始人，也是思想者，经历了历史动荡，是班图哲学的创立者。卡加梅从语言角度研究班图哲学是一项非殖民化工程。

维雷杜在1980年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上提出“思想的非殖民化”和“概念的非殖民化”。霍恩通吉、博敦林、塞雷奎伯翰、姆丁贝等均注意到非洲哲学与欧洲哲学的关联性及不同特征。他们的观点不一，但都认为非洲哲学之所以是非洲的，并非由于它的真理、概念或问题，而是与普遍性融合；非洲文化不必具有独特性才被世界接受，可以为哲学提供重要的思想资源；通过批判性重构口述传统和挖掘丰富的历史资源，可从中发现非洲哲学思想的痕迹。姆丁贝揭露了殖民主义制造的非洲形象及话语，致力于文化对话，表达了对非洲哲学和意识形态非殖民化的立场。美国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和美国学术团体协会于1960年任命的非洲研究联席委员会于1981年委托他就非洲哲学研究写一份概述。这份报告于1986年提交，1988年出版。他认为现代非洲思想主要是西方的产物，非洲传统思维体系从严格意义上说不包括哲学，非洲现代哲学的概念由西方建构，表现为将事物分为正常和病态两种，欧洲的或与之相连的正常，非欧洲的是病态。西方人类学家和传教士不仅扭曲了外界对于非洲的理解，还扭曲了非洲人的自身认知。他试图解构由西方建立的非洲话语，建构非洲人自身的知识体系。这部哲学著作于1989年获美国赫斯科维茨非洲研究奖。哲学上直接确定先验真理以及区分必要真理和偶然真理有关的考虑是概念性的。概念问题比经验问题更微妙且难以确定。每个社会存在传统思维方式。西方人类学等学科并非将非洲传统思维视为一般传统思维的普遍特征，而是一种特殊方式，从而构建一种歧视非洲的知识体系，甚至影响到非洲人的自我认知。非洲人须通过自己的语言和文化重构自身知识框架，在哲学及概念领域清除殖民主义影响。维雷杜提出的思想和概念的非殖民化得益于对阿肯人哲学的研究。他列出一些需重新审视的概念如存在、空间、虚无、生命、道德、宗教等。

殖民欧洲与他者的不平等关系形成并延续为今天的南北关系。西方意识形态通过多种渠道影响非洲知识体系等，在思维方式、哲学及概念化等方面对非洲影响至深且远，其消极面日益显现。政治的非殖民化已基本完成，而源自殖民历史的概念及思维模式虽经不起反思，却不可能自行消亡。非洲哲学的非殖民化至关重要，可通过研究自身哲学，也可通过概念的自我界定，避免被外国哲学概念所同化。思想解放对曾经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同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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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论

联合国前秘书长科菲·安南先生2015年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表示：“我知道，孔子的《论语》中有一种说法：礼之用，和为贵。在非洲，我们同样也有一句谚语：和谐，万事皆成。从这些典故中我们可以看出，和谐是人类永恒不变的追求，但是往往被人类对金钱和权力的渴望左右。……我认为和谐的秩序源于三大根基，这三大相互促进的根基分别是：（1）和平与安全；（2）可持续发展和包容性发展；（3）人权与法制。”桑戈尔提出黑人性主张，这位天主教总统领导一个穆斯林国家20年，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决非偶然。恩克鲁玛提出良知主义是为了能够消化西方、伊斯兰和基督教元素，以符合非洲个性的方式发展。曼德拉在经历了白人种族隔离制后仍对白人持宽容态度，正是非洲包容力的体现。非洲哲学中的和谐与包容令人敬佩，决非殖民者可随意抹掉。欧美通过攫取他人土地和资源而成为发达地区，但因过于追逐“利”和“力”而导致的社会弊病不容忽视，其三种悖论即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矛盾凸显。非洲哲学中有关和谐与包容的观念应为全球借鉴和共享。

非洲哲学史告诉我们：人类的哲学思辨并非只有通过文字记录才得到认可；埃及哲学属于非洲哲学；非洲早期哲学家的思辨对世界哲学作出贡献；在跨文化视野下重绘世界哲学地图具有重要的学科影响；非洲哲学家的研究对认识哲学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具有独特意义。“他们所关注的问题也充满现实感和世界意义，比如从非洲哲学方法论出发讨论哲学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从非洲传统的共同体方式出发对于西方民主制度的商榷， 以及美国和欧洲的非裔哲学家对于肤色和政治权利的讨论等等。”世界哲学图谱的重塑应从两方面看：承认非洲哲学存在的各种阻力不容忽略，有必要对既定的以西方话语权为主导的知识谱系来一番变革；非洲哲学的研究从批评欧洲中心论容易转变为非洲中心主义，这虽然是非殖民化的表现，但也是欧美学界兴起的“民族主义范式”的翻版，导致极端主义或否定哲学普遍性的路径。只有在研究中重视其本土性及其共性，才能全面认识非洲哲学的普遍意义。诚如姆丁贝所言，理解过去需要三个系统：用作者的主观性来实现对历史的客观认识；研究中的工具、技术、理论网格和有关事件及其解释的资料汇集；使研究项目可思可行的认识论条件。对非洲哲学本土话语的研究与对希腊哲学的诠释或证伪是探寻知识之旅。中国学者作为第三者观之、述之、论之、辨之，以平常心参与，必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