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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远洋旅行所见的一种乞讨习俗

送交者: 北望中原[★★★声望勋衔13★★★] 于 2024-03-29 10:46 已读 3949 次 2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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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0 05:00  作者:胡文辉


1907 年,夏威夷原住民男孩在“澳大利亚”号轮船旁潜水寻找船上游客丢在海里的硬币。照片来源 | 美国加州学历史学会。

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宋育仁以参赞身份,随同公使龚照瑗出使欧洲。中日战争爆发之际,他正在伦敦,因龚照瑗回国述职,他暂代其职司,遂与一二同僚密谋购买阿根廷、智利军舰,并招募澳大利亚水兵,组成舰队自菲律宾直攻日本,以期挽回败局。这一计划虽属病急乱投医,终亦胎死腹中,但毕竟攸关天下大局,不失为惊人之计。

不过,不贤识小,在此我只想讨论宋育仁笔下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

宋育仁到达欧洲之后,写下了一首长诗《浮海至巴黎纪程百韵》,详述其西行见闻。其中在咏亚丁湾一带风情时有这样两句:

乞钱泅海底,没身如一沤。

自注:自稣克得拉岛至亚丁一带,土人皆印度阿刺伯种人……儿童驾独木小舟游海面,见客舟索钱,掷水中则争泅而取如鱼蛙。(张煜南辑《海国公余辑录》卷四,2000年梅州影印本)

按:宋育仁说的“稣克得拉岛”,承友人查核,应指索科特拉岛(Socotra),在阿拉伯半岛以南,非洲之角(Horn of Africa)以东,正当亚丁湾的入口之外。他的意思是说,亚丁湾一带的土民儿童都有“乞钱泅海底”之风,就是凭着潜水捞钱的本事,向远洋渡轮的乘客乞讨。

亚丁湾在海上乞讨硬币的索马里孩子。资料图

这种海上乞讨习俗——或者说施舍习俗,绝非只有宋育仁才见识过。

比如,南洋华人张仙根《海国咏事诗》咏唶叻(应指新加坡,新加坡又称石叻、叻埠),就有这样一首:

火船停泊海天东,贾客抛钱掷水中。

没水捞钱还出水,成群不少小儿童。

自注:此地小儿善泅水,估客以钱掷海中,则群跃没水,少顷握钱出。(张煜南辑《海国公余辑录》卷六)

张仙根的《海国咏事诗》,是由更著名的南洋侨商张煜南刊刻的;后者见猎心喜,自己随之又作了一组《续海国咏事诗》,其咏槟榔屿(在马来西亚西北)有云:

出没波涛狎若鸥,翻身落水不知愁。

水中扪得高擎手,无怪银钱客子投。

自注:屿中小儿俱善汨浮,出入波浪中狎如鸥鹜,遇洋客投以洋银,群儿于水中扪得之,高擎其手,举□以示客。(《海国公余杂著》卷三,2000年梅州影印本)

《海国咏事诗》《续海国咏事诗》的具体写作时间不详,刻印时间则在清末,稍后于宋育仁之作。还有晚至民国时的例子。

张孝若。

张孝若,清末大名士张謇之子,因之有“民国四公子”之称,曾被北洋政府任命为考察欧美日九国实业专使,在1923年出行。他考察时以诗纪事,此年有一首《晨至非洲之极白堤城,法属地也,炎甚至不可耐》:

已知亚远欧犹远,中著非洲百物新。

荒水蛮山人类域,黄沙赤日客舟晨。

英雄远略论□□,奴隶悲观到黑人。

投海群童争掷币(自注:舟人掷银币,群黑童由舟之最高甲板上投海争之),扶阑一喘但围巾。

(《士学集》,民国自印本。按:此诗集甚罕见,承严晓星转请赵鹏君提供)

按:当时自海道赴欧,必然是走印度洋、红海经苏伊士运河这条航线,诗题的“非洲之极白堤城”,当指吉布提(法属索马里),位于非洲东北部(非洲之角)亚丁湾西岸,与也门隔着曼德海峡,是进入红海的门户。在此地,张孝若不由得发了些感慨,第七句“投海群童争掷币”,自然也是“乞钱泅海底”之类的把戏——由其自注“群黑童由舟之最高甲板上投海争之”来看,这种乞讨方式是有表演性的,可视为一种特殊的“卖艺”,凭着跳水和潜水的技艺以赢得游客的打赏。

在西风东渐的时代,最早“走向世界”的并不是中国人,至少不是只有中国人。因此,我们毫不意外地也能在日本人笔下见到同一类记录。

南条文雄。图片来源 | 日本国会图书馆

南条文雄,号称日本近代佛学的开山,生于佛教世家,明治九年(1876)由净土真宗大谷派特遣牛津大学留学,去程途经新加坡,留下了这样的观感:

……轮船刚在这里停稳,便有很多黑人乘着小船围拢过来,敲打着舷窗,他们像蜘蛛那样云集在一起,原来是来向船里的乘客讨要钱财的。而且,乘客一旦把钱币投过去,他们就会跃身潜入水中去捞,向乘客展示他们的绝技,由是不断反复向乘客素取,这实在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南条有汉学素养,同时还写了一首七绝:

两两黑奴飞小舟,青钱掷处忽轻投。

水中知是龙争玉,不决输赢不敢浮。

(以上见《怀旧录》,嘉木扬·凯朝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0年版,第84-85页)

南条的回忆,可与上述张仙根的诗互为印证。南条说这些儿童“向乘客展示他们的绝技,由是不断反复向乘客素取”,足见这种表演性乞讨是很职业的,在当地土民来说可算一种小小的生财之道。

释宗演,镰仓东庆寺住持,明治三十九年(1906)第二次赴欧,在锡兰也遇到了宋育仁曾遇到的一幕:

在科伦坡港,光着身体的黑人孩子乘着独木船围拥到客船周围,说着一口“奇怪的语言”,祈求乘客向海里投掷硬币给他们。乘客们向海里投了几枚硬币,孩子们便一齐潜入水中,竞相拾捡。乘客中间,也有人将瓦砾包在纸里投入海里,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们徒劳的竞争。释写道,“部分缺乏教养的欧洲人常常视亚洲人为野兽,这种残忍的行为真是可恶至极。”释不忍目睹这些令人“不快”的情景,故选择离开。(此据[日]和田博文《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王丽华译,社科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

释宗演的观察有一个特别之处,即发现有乘客会将杂物冒充钱币扔进海里,让讨钱的儿童白辛苦一场,那当然是很恶作剧甚至很恶劣的行为,可说是这一乞讨—施舍游戏里的阴暗面了。

新加坡的潜水男孩。资料图

由以上例子可见,这种乞讨习俗普遍见于印度洋各处,显然都在当时的东西远洋航线上。可以说,这是近代远洋旅行时代形成的一种特殊风气,是乘客与土著互动所形成的风气,而乘客的作用应是更为主导性的。不难想象,这个远洋旅行时代本是西方人造就的,也是西方人主导的,造成这种乞讨风气的,显然也应是西洋的航海者和乘客。

因此,对这种乞讨风气的记录,我想在西洋人那里,一定比在中国人、日本人这里要多出无数倍。以我有限的涉猎,留意到以下几例:

帕慕克曾转述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政治家拉马丁对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印象:

他曾写过,桥上有一群男孩会向游客大声请求:“先生,给我一便士吧。”……游客会把钱扔到大海里,男孩子们纷纷从桥上一跃而下,潜到海里去抓钱,谁抓到就是谁的。(此据乔舒亚·汉默《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文学履途:漫游在伟大故事诞生之地》,董帅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这里说的桥,也许是指伊斯坦布尔的加拉塔大桥,横跨著名的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口西岸海湾),所以才会说桥下是“大海”。

美国加州卡特琳娜岛的潜水乞讨照片,被制作成了明信片,拍摄于1930年左右。图片来源 | Ebay

斯蒂文森在其经典之作《金银岛》里也提到:

我们在一个被陆地环抱、景色非常美丽的海港里下锚时,太阳已经落山。许许多多的小船立刻把我们包围,船上的黑人、墨西哥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纷纷向我们兜销水果、蔬菜,而且愿意表演潜水去捡你扔下的钱币。那么多和颜悦色的面孔(尤其是黑人)、热带水果的风味,特别是华灯初上的市容,简直太可爱了,同我们在岛上时那种杀机四伏、血雨腥风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据荣如德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6页)

按:这部小说写于1881-1882年间,故事背景在18世纪中期,而小说里描写的这处海港,是在当时西班牙属下中南美洲。在那里,有色人种小孩也“愿意表演潜水去捡你扔下的钱币”,与印度洋上的情形如出一辙,足见这种习俗广泛存在于全球各地——只要是西洋人到达的地方。至于史蒂文森形容“那么多和颜悦色的面孔(尤其是黑人)”,则显然是一厢情愿的殖民主义视角了。

劳拉·麦克莱姆是研究泰晤士河考古遗存的专家,她在写泰晤士河的格林尼治前滩一段时,提到著名的特拉法加酒馆:

19世纪时,坐在这些窗前的纨绔子弟会把硬币抛出窗外,看泥泞寻宝者手忙脚乱地在泥中摸索,以此取乐。有时,孩子们会表演些把戏,或蹚进危险的深泥中,好逗乐观众,让他们扔得更多。(《泥泞寻宝:遗失在泰晤士河的伦敦生活》,石雨晴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51页)

可知此类乞讨习俗不限于海港之上,也见于伦敦的大河之中。

西班牙北部桑坦德港的潜水儿童照片。资料图

1945年,德国豪华游轮“古斯特洛夫号”被苏联潜艇击沉,万余名平民乘客葬身海底,格拉斯的中篇小说《蟹行》即以这一惨剧为背景。这艘苏联潜艇的艇长叫亚历山大·马林涅斯科,生于黑海港口城市敖德萨(今属乌克兰,系乌克兰最大的港口),格拉斯在小说里这么描述他:

据说,七岁的亚历山大从远洋轮船码头亲眼看见白军和英法联军的残兵败将匆匆逃离奥德萨。不久,他又经历了红军开入奥德萨。进行了多次清洗行动。然后,这场内战终于差不多算是结束了。几年以后,当外国轮船重新获许入港停泊的时候,听说这个小伙子还潜水去摸那些衣着华丽的游客扔到海里的钱币,而且耐力持久,动作灵巧。(《蟹行》,蔡鸿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亚历山大生于1913年,他在黑海里“潜水去摸那些衣着华丽的游客扔到海里的钱币”,则大约在二十年代,他十来岁的时候。

菲律宾萨马岛的艾伦港的潜水乞讨,拍摄于2012年。资料图

现在看来,这样一种乞讨-施舍方式,显然带有殖民主义意味,是殖民时代+航海时代的产物,无疑是极不“政治正确”的。在这种乞讨 - 施舍行为里,东与西,贫与富,落后与先进,呈现出最强烈的对比,乘坐远洋巨轮的施舍者高高在上,轻松地体会到了文明的优越感——然而,潜入海里的乞讨者虽似卑微,却又是很乐于接受施舍者这种文明的优越感的。如张煜南在诗里所写,他们是“翻身落水不知愁”的。借用流行的概念,不妨说,在施舍者身上体现了“东方主义”,而在乞讨者身上也体现了“自我东方主义”(Self-Orientalism),这种乞讨-施舍方式,不如说是一种历史的共谋。

可是,无论多么殖民主义,多么不“政治正确”,这种乞讨方式都属于一个已然消逝的时代了。

那是凡尔纳的时代,是“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时代,对于中国人来说,那也是姗姗来迟的时代,却似乎在不旋踵间就已结束。我们还没体验过多少海上西游记,没体验过多少“贾客抛钱掷水中”的低俗趣味,那个远洋旅行时代就已被飞行时代永远终结了。



贴主:北望中原于2024_03_29 10:55:2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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