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农历新年假期刚结束，45岁的越南河内公务员陈文年开始寻找新工作。在最近的政府机构改革中，陈文年是受影响被迫辞职的公职人员之一。他直言：“我已经45岁了，现在去找一份新工作并不容易，挑战不小。但除了适应，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要有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越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苏林将此次改革形容为“一场革命”。2月18日，越南国会在特别会议上正式批准了一项政府机构改革计划。这是越南1980年代实行亲市场化改革以来最大力度的调整。


2月18日，越南国会在特别会议上正式批准了一项政府机构改革计划。

未来五年，越南计划削减五分之一的公共部门职位。政府机构将精简为14个部和3个局，同时撤销13个综合司、738个司局和3303个分局，撤销201个事业单位，预计有10万名国家公务员遭遇裁员或提前退休。此数字还不包括公安部和国防部的组织安排。

《越南——亚洲后起之秀》一书合著者之一、美国作家萨姆·科斯莫（Sam Korsmoe）将此次改革形容为“革新2.0”。1986年，越南实行“以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的革新开放政策。科斯莫认为，这一次不仅仅是改革，旨在将更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引入政府。“更高效的治理对越南成为下一个‘虎体经济’（注：指按照日本模式的增长速度和出口导向型的经济体）至关重要，就像20世纪的韩国和新加坡那样。 ”

对此，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阮克江表达了担忧。“改革工程如此庞大，过渡需要管理复杂的流程。”他提到，越南司法部估计，至少有5000份法律文件需要修订或废除。“快速的重组步伐恐将带来转型效率低下的风险，也可能导致有能力的官僚被裁撤，从而让政府产生混乱。”

精简计划步步推进
精简机构并不是一个新举措。早在2017年10月25日，越南政府便通过第18号决议，主题为“关于继续创新和改组政治体制机构，使其精简、有效和高效的若干问题”，旨在重组政府机构。

然而，此后相关工作进度缓慢。决议颁布7年多，越南国家预算的70％仍用于维持党和国家机关的运作。一位房地产投资者向媒体抱怨说：“获得投资审批需要从各个地方部门获得30到40个印章——这一过程需要两到三年时间。”

越南计划投资部部长阮志勇直言，“中国仅用11个月就建成了价值10亿美元的汽车厂，用68天建成了价值数亿美元的商业中心。迪拜仅用五年时间就建成了一座规模达600公顷、有500栋建筑的城市。而目前，越南建设一家五星级酒店需要三年时间。”

苏林以前越共总书记阮富仲执政时通过的第18号决议为基础，直呼这场改革已是“刻不容缓”。

自2024年10月以来，他在多个会议上重申，臃肿的机构将阻碍发展。他将政府机构描述为“瓶颈中的瓶颈”，称“改革使政府精简、紧凑、强大、高效、有效和有影响力”。他还以人的健康比喻说：“要想健康长寿，有时我们必须喝苦药、忍痛去做手术切除肿瘤。”

改革时间表正在雄心勃勃地推进中。2025年3月1日起，新的精简政府机构已开始运作。


从2025年3月1日起，新的精简政府机构已开始运作。

中央层面，政府部委数量从18个减至14个，仅保留3个部级机构。部委和行业部门也会合并重组，未来将成立6个新部委，包括内政部（合并劳动与荣军社会部和内务部）、建设部（合并交通运输部与建设部）、财政部（合并计划投资部与财政部）等。越共机构也将进行重组，负责宣传和群众动员的委员会将会合并，对外事务委员会也将停止运作。

地方层面，省级和区级政府结构将与中央政府保持一致，合并冗余的行政单位。2025年，计划合并37个区和1178个公社。

警察和军队也包含在精简计划中。虽然尚未公布详细计划，但引人注目的举措之一是废除了县级警察部队，并将各项职能移交给公安部。目前县级警察部队共有705个单位。

与此同时，16家国营电视台将关停，数十家报纸、杂志和其他出版物将合并。今年1月15日，观众在观看越南多媒体通讯总公司（VTC）旗下频道时，突然收到“中断”的消息，接着自动切换到另一个频道，甚至出现黑屏的情况。人民电视台（Nhan Dan TV）干脆循环播放钢琴曲，越南之声电视台（VOV TV）则出现“感谢大家收看”的文字。

失业公务员何去何从？
改革如火如荼，越南10万公务员将在未来6个月内面临失业前景。从长远看，政府希望将劳动力减少20%，届时失业数字将增加到40万人。


改革如火如荼进行，越南10万公务员将在6个月内面临失业。

不久前，阿清结束了12年的电视制片人生涯，他所在的越南某国有电视台关闭了新闻频道。他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遭到解雇，转行当起出租车司机。

54岁的阿林在某个新合并的部委任职，但“为了逃避复杂的环境”，他选择提前退休。阿林坦言：“虽然我支持这一精简举措，但事情实在进展太快了，难以预测。”

也有人打算开启新事业。有着20年公务员资历的陈文愚离开政府后没有去找新工作，而是计划开一家科技公司。眼下他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缺少资金。为此，他考虑通过抵押自己的房子来向银行借款。“年纪大了辞去公职意味着走出舒适区，但也是改变和适应外面商业环境的一个机会。”陈文愚如此说道。

越南内政部拿出约130万亿越南盾（约合370亿元人民币）的遣散费，帮助公务员应对失业困境。根据相关法令，距离法定退休年龄2至5年者，每提前一年退休，可获半个月的工资补贴。


越南内政部拿出约130万亿越南盾（约合370亿元人民币）的遣散费，帮助公务员面对失业困境。

不过外界担忧，如果政府一边拨出遣散费，一边缩减政府预算，可能会对国家财政造成压力。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越南项目研究员潘春勇评价说，“减少公务员薪资和行政开销能否抵消遣散费支出的压力，同时实现8%的经济增长目标，让人感到担忧。如果当局处理不当，可能引发民意反弹。”

越南社会生活研究所所长阮德禄却对此保持乐观。在他看来，越南人的优势在于适应能力强，因此不必担心国有部门员工离开后会失业。“工作过程中，必须需要学习新的技能来适应市场和变化。”

胡志明市职业教育协会副主席陈英俊提到，越南每年新增就业岗位达数百万个，单单胡志明市就为超30万人解决了工作问题。“此次精简的干部也就10万人，我认为无需担心（社会）能否吸纳这些离开国企的员工。”

欲从根本上根除腐败
在越南中央经济管理研究院前院长阮廷宫看来，精简机构改革将会大幅提高经济效率。“一个投资项目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完成手续。等到手续办完，商机可能已经过去了。导致最初的计划可能不得不重新修订。”

越南统计总局前局长阮碧林给出数据说，如果没有“体制缺陷”问题，2023年政府应当能提供8033.7亿越南盾的公共投资，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也能高出2.5到3个百分点。

去年夏天，苏林刚刚当选越共中央总书记，就大胆承诺将开启一个“新时代，一个国家崛起的时代”。在他看来，行政改革“将给越南带来巨额财富”，并提出更加雄心勃勃的经济目标。

2024年越南的GDP增长率为7.09%。2025年，越南政府将经济增长目标提升至8%，并为后续阶段实现两位数增长做好准备。而更远大的目标是到2030年让越南成为“中上收入经济体”，到2045年跻身“高收入经济体”行列。

自1986年实行革新开放以来，越南人均GDP从1990年的130美元增长到2023年的4200美元。不过，在世界银行定义的人均GDP中，越南仍处于中低收入国家行列。

眼下，越南政府正在推进一些备受瞩目的国家项目。例如，建设连接河内和胡志明市的南北高铁，重启核电站项目等，这都是需要巨额资金的基础设施项目。


越南确认建设连接河内和胡志明市的南北高速铁路。

近年来为吸引外商投资，越南提供了一系列税收优惠政策，导致税收相对不足，如今国家正在经历财政赤字。越南将2025年的财政赤字目标设定为GDP的3.8%，为近10年来最高水平，并优先用于基础设施建设支出。

与此同时，随着特朗普的卷土重来，世界正在发生剧变。越南作为高度依赖出口的经济体，美国的一举一动将直接影响越南的经济发展进度。特朗普已经提出要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10%至20%的关税，并将越南称为“最严重的滥用美国贸易的国家”。


特朗普将越南称为“最严重的滥用美国贸易的国家”。

越南媒体认为，此次行政改革将使越南在全球价值链中占据更高地位。“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看重越南的地缘政治地位和自我改革的能力。如果越南未能展示出其创新和自力更生的能力，这些战略预期可能会落空。这将让越南面临许多经济、外交和安全利益的损失。”


越南媒体认为，此次行政改革将使越南在全球价值链中占据更高地位。

外界猜测，此番改革背后的另一个考量是，苏林希望从根本上根除腐败，而不仅仅依赖此前的“烈火熔炉”运动。

“政府官员现在对做出关键经济决策犹豫不决，例如签署项目或批准许可证，因为他们担心卷入反腐调查。”阮克江直言，如果执行得当，这些改革将能确立苏林和总理范明政作为“行动导向改革者”的地位。


越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苏林希望从根本上根除腐败。

亦有分析认为，此次改革时机意义重大，距离2026年越共“十四大”仅剩一年，届时苏林的领导权将进一步得到确认。曾在越南工作多年的美国前外交官布朗（David Brown）将越南的行政改革与特朗普的联邦政府缩减计划相提并论：“特朗普的做法旨在巩固他的控制，苏林也有意将自己信任的人放在关键岗位上。”

尽管改革充满挑战，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武明姜认为，这次机构重组带来的效率提升远远超过任何短期阵痛，“越南领导层预期的结果是明确的，即未来几年越南将拥有一个更高效、有成效、协调性更强的政府。”（实习生全灿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