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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你听我说……(1981.8.13)

送交者: MMPPKK[♂☆★★宇宙超级导师★★☆♂] 于 2025-04-09 18:59 已读 7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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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你听我说……(散文)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七九级王友琴编者

         文章来源于《光明日报》1981年8月13日第3版


我站在你的面前。

我的鞋子沾满了灰尘,因为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当然,不仅仅是用脚,还用我的心,我的生命。

我到过曾经是中国第一大湖的洞庭,也到过两千米高原上的滇池。我觉得你太小了,小得象一片旅行用的镜子。

我喜欢镜子,在镜子里能看见世界和我自己。

丁香正在开放,紫的和白的。香气醉人。我走进了图书馆。我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人造大理石地面打过蜡,太滑太滑。我忽然想起,在我们那间用竹篱笆建的知青宿舍,每晚就着煤油灯坐在小板凳上看书,双脚把床底下的黄土地蹬出两个大坑。

清洁女工用棕毛刷子醮着肥皂水,刷洗长长的走廓,白色的、小小的泡沫,破灭在嵌金线的绿白花地上。第一次看见,我感到惊讶。第二次看见,我的脚步停了一下。第三次,我看都不看便走了过去。

我感到了恐惧:人的心也会打上蜡的吗?

除了封冻的冬日,你是永远睁着明净的眼睛的。宝塔、石舫,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水泥石碑和湖心岛上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落进了你的清波。柳条划破了水中的蓝天。

这里原是乾隆宠臣和珅的花园。我在书上读到过,和珅失宠后被抄得的家产价值十亿两白银,是历史上以攫取财物出名的官僚。宝塔是燕京大学的水塔,为了美观,修成一副精致的模样,用的是可耻的“庚子赔款”的钱。历史常常捉弄人,一湖一塔,你们都是一个可悲的年代的产物,今天,却确是北大校园里最美的所在。

我收到了那么多信,就因为我在高考中比别人多得了一些分数。一些空洞的数字。没有什么,我经受过十年歧视,我懂得什么是自己真正的价值。人不见得都象铁罐子里的玉米豆,撤去压力就爆成玉米花。我希望自己象树,埋在地下变成了煤,虽然失去了青枝绿叶,挖出来却还能燃烧。

有一个有名的女作家,她说我“超脱”。

可惜,超而不脱。

有一封来信,使我沉思了很久很久。

厚厚的,用几种样式的纸写成的信。陌生的地名,陌生的笔迹,陌生的姓名,可是故事是熟悉的。一个农村姑娘,她不是合法婚姻的产儿,母亲独自拉扯她在艰辛中长大;她努力学习,可是《一个小学生的日记》发表以后,几个男孩子在田野上打她,咒骂她,说是因为她才使他们显得不好。她当了临时工,某领导要侮辱她,她拒绝了,也被解雇了。她下决心考学校,奋斗了八个月,可是,分数不够……。

她没有问我考大学的“诀窍”,也不曾盘问我的私事,她坦率地说:“只是为了把这些说出来。”

她的信在我手上变得越来越重。

风吹过来,摇碎了湖中的倒影。草地上,新添了绿色的长椅,紫萝兰色的野花在椅子脚下憬然开放。一切都宁静而平淡,可烦恼的似乎只有食堂排队太长和找个晚自习的座位不容易。学费、医疗费、生活费,以至将来的职业,都不用我们操心。

“叮铃——”上课的电铃声响了。不,这是一阵急促的哨子声,然后是一声长腔长调的“割胶班,上工罗……”。

黑洞洞的,天还没亮。我从吱直响的竹床上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系紧防蛇和妈蝗的粗布袜子,挑起胶桶就走。在食堂买一盒稀饭,加进一撮咸盐,放在桶里,沿着左绕右拐的小路上山去。

曙光微露。我拔出割胶刀。下刀、行刀、收刀、摆杯子、取杯子、跑……,重复几百次。腰直不起来了,就哈着腰跑,一直跑到开头的那棵树下,捧起饭盒,搅匀盐巴,吃着稀饭,等候收胶。

有一次买到了糖,我加在稀饭里。可是割完胶一看,饭盒上密密匝匝的全是蚂蚁。我用手背擦着满脸汗水,丢下饭盒,看着那一滴一滴流进瓷碗的白色的、纯净的、象牛奶一样的橡胶汁。

五千九百块钱一吨的干胶片就是用这一滴一滴的胶乳提炼的。我做了五年割胶工,我真希望我曾创造的财富可以支付我在学校的费用。

我不能因为我是“考”进来的,便问心无愧地享有你身边的一切。我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免费”,问题只在钱由谁出罢了。

枝叶窸窣,是你的树林在歌唱。新叶在微风中摇荡,叩打着我精神的帘幕。我觉得它和我的橡胶树的喧哗是一模一样的。

高高低低的石块围绕着你,还有那些从圆明园废墟上搬来的石碑,岁月模糊着它们精细的雕刻。凝固的石头和流动的水,究竟谁的生命更为长久?

人流从教室里涌出来,又涌进去另外一股。铁腿的桌椅乒乒乓乓直响。老师们正在擦黑板。这也是北大的传统吗?我记得在中学和小学里,我们总是抢着去擦黑板的。

他们打开厚厚的讲稿,开始上课。

流动在教室里的是什么?目光、话音,还有各种各样的知识。

知识是可以传授的,但是灵魂呢?需要我们自己作选择。

“你为什么要选择文科呢?没有意思。”有个学工程科学的同学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却专心致志地学习使用手里的计算器。CASIO,160型,多么奇妙的小东西。淡绿色的数字从显示窗里一个一个跳出来。我想,他的话也许是对的。

我按了按键“6”,我要它的阶乘。6!=?,我马上知道了。

我还想要26!,我又按了键钮,显示窗口却黑洞洞的,什么也没出现。

“你要等一等。”

是的,绿色的数字又跳出来了。原来,较复杂的问题,机器也要多想一想,是吗?

有过不能选择的时候。

中学分配办公室的老师有一张毕业生名单表。家庭栏里简单的几个字便决定了一切。有门路的参军去,没“问题”的留在工厂,有“问题”的或“未定的”下农村。真是简单、明确、干脆。

可是现在,我可以选择了。不仅可以选择学什么,还可以选择作什么。星期天,是跳舞还是啃书本,是上樱桃沟还是写文章,全得作出选择来。这是一种幸福的权利,也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跟随着我的是那个素不相识的农村姑娘的影子。

也许我是无须忏悔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伤害了谁,我吃的苦也够多的了。但是现在,我既然没有和一个好人共同受苦,我就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在人民、祖国和历史面前,我做了些什么呢?

计算机不能解决人类的全部问题。但是,什么样的文学,才能和科学并肩成为人类精神的顶峰呢?

我想认识这世界和我自己,并且,不是浮光掠影地。我还想做点什么。

春天,春天已经来了。迎春花巳经凋零,柳絮飞舞着。洁白的苹果花缀满枝头,这是有希望的、会结果的花,是最美丽的花。

我注视着你容光焕发的湖面。我不是来顾影自怜的。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有着透明的心胸、纯净的感情和活泼泼的思想。

人们用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来概括我们这一代人,为时太早。因为这要看我们给历史真正留下了什么,而不仅仅凭我们说过和想过什么。

你会看到结果的。

我想告诉你,我将尽我所能。

未名湖,你听到了吗?

(今天本版刊载的小说、散文、诗歌各一篇,选自北京市学生联合会、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北京晚报》联合举办的“首都大学生纪念五四征文比赛”获奖作品——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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