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十四章1
第十四章
高平重新被龍江省人代會選舉擔任了省高級法院的院長。正式的檔還沒有下達,他就到龍江省高級法院走馬上任了。
昨天,高平刮完鬍子,乘興一連讓賓館服務生小劉三盤不開壺。下完棋,他把棋子一推說:“算了,今天就不罰你喝涼水了,以後再想找我下棋,就到省高法辦公樓去找我吧。”
“噢,高書記,給您分配工作了?”小劉高興地問,“是省高院,當院長嗎?”
“對,又幹老本行了。以後你打官司,可別忘去找我呀,”高平笑著說,“不過,我可是個六親不認的倔老頭哇!”
“哼,想不到您這個高青天又坐開封府了。”小劉說,“您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六親不認,以後您再落了馬,到賓館來也許連陪你下棋的人都找不著了。您什麼時候走馬上任?”
“明天。今天下午就搬家,下午高法的車來接我。”
“幹嘛這麼急呢?”小劉說,“就是上戰場也不用這樣匆忙嘛。”
“哈哈,”高平爽朗地笑著說,“你不理解老頭兒的心情啊!再把我撂在這賓館裏沒事幹,會悶壞我的。”
昨天下午,高平就從賓館搬到省高級法院的辦公樓來了。儘管正式檔還沒有下達,但是法院的大小工作人員都得到了小道消息。省委主管政法的吳學德書記,過去是高平的部下現在卻成了高平的上司。今天上午他特地趕到高級法院來,向法院正處級以上的幹部傳達了高平的任職決定,又簡要地和高平個人談了一個小時,介紹了省內近期的幾件大案,要案。特別著重指出了七三·八·一O案件的處理情況。他說:“這個案子在春城市中級法院已經審理完結,省高級法院也已經核准,就等你到職後簽發執行死刑命令了。根據中央領導最近要鎮壓一小批的指示,你到職後要抓緊處理的就是這件要案。”
閒居在賓館的時候,高平根本沒留心高院在審著什麼案子。他今天上午一進辦公室,就指示秘書把七三·八·一O案件的全部卷宗都送來。他萬萬沒有料到,他到職後的第一個案子,竟是這樣的棘手。不僅被判處死刑的罪犯恰恰就是曾經和自己在一間牢房裏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丁育生,而這個丁育生偏偏又正是他的老戰友丁春宜的兒子啊!
他一頁頁翻閱著卷宗,心裏像壓著塊千斤巨石一樣沉重。幾十年間的往事都刹時湧上心頭……丁春軒,丁春宜,董青竹,周玉虹這些人的形象異常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哎呀!這怎麼能是他呢?這個丁育生為什麼偏偏就是那個丁獄生啊!為什麼這個執拗的,好辯論,有才華,鬼頭鬼腦的小傢伙膽大妄為地走上了一條絕路呢?
高平看不下去了,他仰在沙發上,不禁閉上了眼睛。他有些痛恨自己了,為什麼這二年多待在賓館連門都不出,什麼也不思,也不想,也不問津,丁春宜都押在春城看守所一年多了,可你連一點消息都不知道,還配想什麼戰友情誼呢?
嚴酷的判決似乎已經無可挽回了。不僅僅是春城市中院已經結案,省高院也核准完了。而卷宗裏所展示的丁育生的罪行,是足夠了的。高平所惱恨的,不是沒給他時間,叫他可以為這件案件周旋,打折扣。而是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不該出現的事,為什麼這事偏偏出在丁育生的身上。他似乎覺得,在丁育生身上出了這種事,他也有無法推卸的責任。
年輕的女秘書敲門進屋來了,把一張列印好的檔遞給高平說:“高院長,這是剛列印出來的對罪犯丁育生執行死刑的命令書 ,最高法院來了電傳指示:全國統一時間,在本月三十日,執行一小批,這份命令就等您簽字了。”
“你放在桌子上吧。”高平像毫無感覺一樣,眼睛都未抬。女秘書放下那份命令,轉身走出去了。高平卻像個小孩子似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來到辦公桌邊拿起那張印著大紅戳記的執行死刑命令書,他瞪大眼睛凝視著,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他凝視了許久,才把那份命令慢慢地放下了。他低著頭,在屋裏來回踱著,頭腦裏攪著一鍋粥,亂哄哄的,毫無頭緒。重新工作的興奮勁頭是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幾乎後悔自己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擔任了什麼省高級法院的院長呢?
猛然,他又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把那份卷宗一頁頁地仔細翻了個遍。
可是,他失望了,卷宗無懈可擊,證據確鑿。不僅政治上的罪惡,就是刑事罪行也足夠了。文革中一條人命,盜竊,搶劫,詐騙集團的首犯,拐騙威逼婦女外逃,流氓,拒捕,潛逃樣樣俱全,無可置疑了。他頹然地仰坐在沙發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拿起朱筆,目光盯住了那張死刑命令,手卻在不停地顫抖,好半天,手也落不下來。他抬起頭,凝望著窗外的夕陽,把筆撂下了,接著按響了辦公桌上的電鈴。
女秘書踏著鈴聲進屋來問:“高院長,有什麼指示?”
“去,叫部車來,我要到春城看守所去。”
省高級法院的上海牌轎車一直駛進了春城市看守所的院子裏。和丁育生同在一間牢房的刑事犯李洪青正站在鐵窗前晾毛巾,他看見了這輛灰色的轎車便招呼丁育生說:“哎,丁哥,高院又來人了。你看,上海牌轎車開進院了。”
“哼,來的是人,還是勾命鬼還說不定呢。他愛來不來,我才沒閒心看它呢。”丁育生坐在鋪板上動也沒動。自從兩個月以前,高院提審過他之後,他就已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在抓緊一切時間在寫著一部叫“魔鬼”的紀實體小說。他躲避著看守的眼睛,已經寫出了大約有五,六萬字的草稿了。剛才他正回顧著一個重要的情節,李洪青的話當然引不起他的興頭來了。
“哐啷!”一聲,號門上的窗口被捅開了。杜管教用破鑼嗓子喊了一聲:“丁育生,提審!”
“啊!這……這會是……”李洪青說:“丁哥,這……這莫不是……”
“嗨,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丁育生毫無畏懼地說,“我等著的就是這一天!”他穿好衣服,李洪青也趕忙湊到丁育生身邊說:“丁哥,你……你放心,你寫的稿子我一定想辦法帶出去。”
“快點,”杜管教打開了號房,不耐煩地說,“不是上刑場,用不著交待遺囑。”
丁育生斜眼瞪了杜管教一眼,弓身出了號門。他手提腳鐐,在杜管教的押解下,來到提審室。推開門進屋,一抬眼,見到高平端端正正地坐在審訊桌的正位上。
“啊!是您?是高書記。”丁育生激動地向前奔了幾步,腳鐐擊打地面嘩嘩直響。他熱淚盈眶說:“您是特地來看我的?”
“不,不是,我是來提審你的。”高平嚴肅地說,“你坐到你的位置上去。”
“噢!”丁育生馬上像被迎頭澆了一桶冷水,慢慢地挪到受審的那張矮凳上坐下了。他頭腦迅即冷靜下來,抬眼瞟了一下板著臉坐在審訊桌後的高平,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來。
“你知道你都犯了什麼罪嗎?”高平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問。
“知道!我清楚我犯了掉腦袋的罪。”丁育生冷冷地回答,“不過,也許有人更清楚,我為什麼會犯罪!”
“對你罪行的指控有沒有出入?”高平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
丁育生並沒細心觀察高平的情緒變化,他斜著眼望著牆壁說:“會有什麼出入?有出入的是我們之間現在隔了一張審訊桌子。”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申辯嗎?比方說上訴,”高平說,“為自己作些辯護,或者……”
“上訴?辯護?”丁育生鄭重地瞟著這個怪老頭,睜大眼睛問,“向誰上訴?向你嗎?是例行公事?”
高平窘住了。他幾乎想掉淚了,但咬咬牙忍住了。
“嗨,算了吧。”丁育生冷冷地說,“我不會再天真了,除非地球倒轉,我再年輕十年。”
“起訴書裏所列的罪行難道你一條也不想否認?”高平又深切地問了一句。
“哼!我還嫌那裏寫得不夠詳盡呢!如果再加上您的一份證詞,那才夠分了呢。”丁育生用嘲弄的口吻說,“若不然,你怎麼能又當官呢?”
“你?……”高平被這句嘲諷激怒了,他想發火,可是面對丁育生那副昂然的神情,特別是看見了他的腳鐐,心裏又不忍了。他擺了擺手說:“你回去吧,回去,回監號去吧!”說完他身子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丁育生站起來,探詢地看了看坐在審訊桌一側的女秘書,沒有說什麼,拖著腳鐐,轉身出了審訊室。
“高院長,您還提審別的犯人嗎?”女秘書柔聲問。
“不,不了,回去吧。”高平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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