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霽芳臉色蒼白，像得了一場大病，從林場辦公室到家，只不過有幾百米遠，她卻足足走了半個小時。

方才在書記辦公室，史俊林把一張填寫好了的離婚申請書放在她面前逼她簽字。她已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應付這碼事的，她記得最真切的，就是史俊林最後說的那幾句叫她驚心動魄的話：“你不要忘了，丁育心的小命是攥在我手裏的，你不順從我，我就把這些日記本交到公安局去！”

丁育心的日記本是史俊林那天夜裏悄悄拿走的。從那天以後，齊霽芳就像躲避魔鬼一樣地躲著史俊林。她不敢再獨自住在家裏了，已經搬到林場的女宿舍去了。今天早上史俊林在她去學校的路上截住了她，把一張紙條強塞給了她。這張紙條像一份通牒，上面寫著：“你不要忘了那十幾本日記的價值，如果你想收回這些日記本，就必須在今天晚上親自到我這兒來取。記住，今天晚上熄燈以後，到我辦公室來。過了今天，這些日記本就會變成丁育心的罪證！後果是什麼，不用我來解釋！”

齊霽芳看完這張紙條，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史俊林。她選擇了白天去見史俊林，到了夜晚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敢去見那個惡魔了。在辦公室裏，史俊林逼她在那份離婚申請上簽字，她怎麼能忍心簽呢？於是史俊林才軟硬兼施說了那段話。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了，究竟是她自己開的門，還是史俊林放她走的，這些印象都模糊了。她出了辦公室，沒有往宿舍去，而是一步步地挪著回到自己的那個家來了。

她開了門上的鎖，走進屋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憂傷了。她趴在炕上哭了，哭得十分傷心。這兩個多月，她覺得自己仿佛做著一場噩夢，她不敢想這會是真事。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這不是夢，也不是演戲。此時此刻，她才相信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才確實感到孤獨、淒涼，感到悔恨、羞愧，也感到了無限的痛苦和哀傷。

命運是一個殘忍的魔鬼，他從來就不憐憫任何人。眼淚並不能浮起命運的小舟，使它駛出哀傷、悽楚的苦海，到達光明和寬慰的彼岸。哭又能頂什麼用呢？

齊霽芳有生以來從沒有感覺到順從是這般痛苦，過去，她以為順從是弱者的天性，女人是天生的弱者，當然應該順從了。

然而，她順從過父母，順從過丈夫，也忍讓過同事和陌生人。但這些順從忍讓有的使她感到幸福和滿足，有的給她帶來友善和諒解，頂多不過叫她一時憋了一口氣。但是從來沒有感到過這般的悽楚和憎恨，這般的痛苦和傷心呀！

記得幼小時，和男孩子們一起玩，那是頂愜意的事了，甚至比和小英子在一起跳橡皮筋有趣多了。而今，她卻感到男人是這樣可憎、可恨！男人是畜生！是魔鬼！她恨透了那長著鬍鬚的異性，他們是多麼殘忍、卑鄙、下流和無恥呀！

齊霽芳趴在炕上傷心地哭著，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黑了。晚風輕輕地吹打著窗櫺，月亮升起來了，皎潔的月光從窗簾縫透進屋來，在地面上映出一道狹長的倩影。

齊霽芳的目光落在掛在牆壁上的那幅結婚照上，她取下結婚照捧在手裏，嘴唇貼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在丁育心的臉部吻著，她像禱告似的喃喃道：“育心，我對不起你，我沒有臉再活下去了呀！”

她又把照片恭恭敬敬地掛好了，躬身朝照片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推開房門，朝著沉沉的夜色裏走去了。

齊霽芳踏著夜露，沿著清水河畔的小徑朝上游慢慢地走著。秋夜是這樣涼啊！也許要下霜了。清水河嘩嘩的流水聲響在她的耳畔，寂靜的河邊陰森森的，河邊那行行柳樹就像是一隊猙獰的鬼魅。

世界上，人的感情是最複雜了。萬緒縈懷，分不清哪是甜，哪是苦。她在河邊徘徊著，死的意念像催命符似的襲入她的思維，她相信，幽冥中的地獄也許會比人間的天堂更美好。那就到閻王那裏去訴冤吧！她一次又一次下狠心，又一次次地回首顧盼，丁育心尚在難中，可我還有什麼臉活下去呢？

她在河邊站住了。面前是清水河深深的河水，後面是沉沉的夜色，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做著人生最痛苦的抉擇，向前一步，就會香消玉散，後退又是深重的恥辱和苦難。她的心在顫抖，感到死也是這般可怕，死比順從還難辦得到呀！

她站立在河沿上凝望著河水，凝望著沉沉的夜色，時間在她身邊悄悄的流逝，她在河邊站立了好久好久……

天剛剛亮，青山林場種子林檢查站的羅嬸又按老習慣到河邊擔水了，她抬頭望見下游不遠的深水灣處站著一個女人。女人是最知道女人的心事的，天這麼早，她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河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羅嬸把水桶輕輕地放在了河邊，悄悄地朝深水灣走去。

齊霽芳癡癡地凝視著河水。她絲毫不覺得她已經站立在這兒幾個小時了。她像一具失去了知覺的僵屍，又像河邊一株乾枯的朽樹。她不知道自己都想過什麼，想著什麼，她已經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思維，腦子裏一片空白。當眼前黑沉沉的河水變成了墨綠色的時候，她才抬起臉來眺望一眼發白的天空。

羅嬸的腳踩到河邊的一段朽木上滑了一下，她險些跌了一跤。腳步聲驚動了齊霽芳，她不由自主地回頭一望：“啊，有人來了。”一刹間，徘徊和猶豫的餘地沒有了。她縱身一跳，眼前一黑，身體就墮入到河水之中……

“不好，有人投河了！”羅嬸大聲喊著奔跑過去。好在不是汛期，清水河的水不深，齊霽芳跌下的地方雖是深水灣，但很快就被湍急的河水沖到下游的淺地方了，羅嬸顧不得脫衣服，迅即跳進河裏，幾個縱身就到了齊霽芳身邊。齊霽芳全身都浸在水裏，羅嬸把她拉起來，抱著她上了岸，把她放在岸邊的草地上，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齊霽芳哇，哇地吐了幾口水，蘇醒過來了。

“姑娘，你有什麼心事？”羅嬸關切地問，“為什麼要尋短見呢？”

齊霽芳手拄著草地，掙扎著坐起來，她望著羅嬸，未曾言語，眼淚就湧了出來。 

羅嬸勸道：“姑娘，到大嬸家去暖和一下吧，有什麼心事跟大嬸說說，不要想不開。”

齊霽芳順從地站起來，跟羅嬸走進了檢查站的屋裏。小柱子剛醒，就看見媽媽領著齊老師走進屋來，又趕緊閉上了眼睛。

羅嬸把齊霽芳讓到炕上，又找出幾件幹衣服，親手替齊霽芳解開濕衣服的扣子，齊霽芳順從地換上了。

“可憐的姑娘，”羅嬸用手梳理著齊霽芳濕漉漉的頭髮說，“你有什麼事想不開，心裏有什麼委屈，都告訴大嬸吧？”

齊霽芳撲到羅嬸懷裏痛哭了。

“哭吧，孩子，痛痛快快地哭，把心裏的委屈都哭出來吧！”羅嬸慈愛地撫摸著齊霽芳的頭髮說。

齊霽芳抬起淚眼，嘴唇顫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孩子，你是誰家的姑娘，都告訴大嬸吧。”

“媽媽，她是齊老師。”小柱子終於忍不住了，他睜開眼睛說，“是我最好的老師。”

“噢，你是小招弟呀，瞧我這眼力，十多年沒見就認不出來了。你都長成個大姑娘了。孩子，你小時候，羅嬸還抱過你呢，你受了啥委屈，快對大嬸說了吧。”

“羅嬸呀！”齊霽芳撲在羅嬸懷裏，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