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末到1969年初，刚刚经历文革洗礼的全国近千万初、高中各三届毕业生（俗称老三届），还没从“造反有理”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又沿着伟大领袖指引的方向，豪情万丈地打起背包，高举红旗，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奔向北国南疆、旷野山乡……年轻躁动的心似乎有了栖息地。

国人喜欢给各类运动贴政治标签，上山下乡运动的标签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如此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令城市社会基层组织的人们不知所措，只能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至于项上人头，无需用来独立思考，按照最高指示办就好了。

于是，除了主动集体下乡的学生外，有特殊情况没有下乡的，下乡后因种种原因返城的，都成了基层工作人员驱逐的对象。

接收知青的农村社队干部，面对突然涌入的大量城市”生荒子”，茫然无措，有些地方出现了抵触、打压现象。

记得我们下乡不久生产队评工分，农村壮劳力一天10分，干得最好的男知青最高给8分，我们问“为什么？”大队民兵连长、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回答道：“你们是接受再教育的。”在他们眼中，知青形同“二劳改”。虽经据理力争实现了同工同酬，但“另类”的标签写在脸上，刻在身上。

男生还好，除了受部分队干部的歧视、戒备外，人身安全并无大碍，女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女知青的遭遇，从下列所述案例中可窥一二，虽属个别现象，却是那个年代的悲剧。

凡之死
1968年下乡时，我们学校三届毕业生大多被安置在绥中县境内， 老毕业班有几名同学被分配到王宝公社的一个大队。其中的王姓女知青（我们且称她为“凡”）因踏实、认真，被选为青年点的伙食管理员。

下乡第二年，点里转来一个外号叫”山头”的赵姓社会青年，这种掺沙子的做法酿出了一桩血案。

一天，山头偷拿青年点的粮食（那时的粮食比金子珍贵，金子彰显富贵，没粮吃会饿死人，家家都是缺粮户）送给他追求的当地女青年家。凡发现后立即制止，赵不服，双方发生激烈争吵，赵拿集体粮食博取女社员欢心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山头觉得在女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就起了杀心，接连几天磨刀霍霍，扬言要杀了凡。

凡到大队求助，大队干部只要稍微用一点儿心，就会有很多办法避免灾祸发生：一、请示上级把其中一人调离。二、把凡安置到队干部家暂住。三、约谈赵姓男青年，晓以利害。四、安排民兵（当时民兵是农村治安的有生力量）暗中保护凡。只要采用其中任何一种办法，都不会致凡于死地。

遗憾的是大队干部既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又没向上级请示汇报寻求解决办法，只是敷衍了事地让凡“躲一躲”。

失望至极的凡像一只无助的孤雁回到锦州的家中避祸。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眷顾恪尽职守的凡，死神一步步向她逼来……

凡的母亲有所谓的历史问题，山头的母亲是街道积极分子，经常组织居民开凡母的批判会，凡母受尽羞辱和折磨。凡的弟弟气不过，找赵母理论，被山头拦住，双方撕打起来，山头没占到便宜，被凡的弟弟痛打一顿，就此结下仇怨。

见凡回了城，赵母就以破坏知青上山下乡为由逼迫凡的父母赶凡返乡。凡怕山头行凶报复躲着不走，山头的母亲就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逼凡就范。先是鼓动居委会和街道干部轮番到凡家威胁逼迫，勒令凡立即返乡。又给凡父母单位的领导施加压力，说他们不执行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凡父母单位的领导怕引火烧身，就停发了凡父母的工资，用此绝招逼凡返乡。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普通人家全是月光族，有限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没了工资家里就揭不开锅，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无休止的车轮战把凡及全家碾压得心力交瘁，父叹息、母哭泣、一家老小无所依……懂事的凡不想让家里断炊，只好冒着生命危险，胆战心惊地回了青年点儿。

回点儿后第三天的夜晚，干了一天活儿的另两位女知青早已沉沉睡去，凡因惊恐不安迟迟睡不着。

半夜时分，轻微的拨拉门栓的声音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凡大声喊道：“谁？再不走我喊人了！”拨开门栓的山头一个箭步冲进来，对着凡的身体就是一阵猛刺，凡拼命反抗，在夺刀过程中双手被拉得鲜血淋漓，手指几乎被割断……

激烈的搏斗声惊醒了同屋的两位同学，她们惊恐地爬起来，山头瞪着血红的双眼，挥舞着滴血的刺刀厉声喝道：“少管闲事！不然你们就一起死！”被山头逼到墙角的两位女同学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瘫软得像滩泥，眼睁睁看着山头杀死了凡。

一条鲜活的生命连同凡美丽的容颜顷刻间香消玉殒……

山头杀凡的场景，是与凡同居一室的两位女同学一生的噩梦。一位当场神智错乱，另一位吓出了心脏病，终生都没有治愈……

山头杀死凡后仓惶出逃，追捕的民兵在铁道旁发现了山头的尸体，推测是他扒行驶的火车被撞飞，一场凶杀案不了了之。

按说，凡是为保护集体财产被害，理应被树为知青典型正面宣传，但当地政府怕追责、怕负面影响，更主要的是凡的母亲被运动整得惊魂未定，不敢、也无力为凡讨公道，各级政府官员无压力、无负担、更无良知，就把凡因公惨遭杀害的消息极力封锁起来，就连本公社其他青年点儿的同学都不清楚这起凶杀案的真相，他们听到的传言是：情杀、妒杀……

用锋利的尖刀杀死凡的是死有余辜的山头，用无形的钝刀先行宰割的又是谁呢？

赵母、街道、居委会、凡父母单位，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帮凶！凡下乡所在地社队干部的不作为更是助纣为虐！

正是这些人的为虎作伥，助长了山头的有恃无恐、穷凶极恶！

人性的”恶”在当时政治气候的催化下，比潘多拉盒子里放出的魔鬼有过之无不及！

凡之死，他们都有罪！

人流
我调点儿的那个地方邻村有个大队书记，人聪明、能干，大队各项工作不要说在公社，就是在全县也名列前茅，权势自然比同级干部大许多。就是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在打击“迫青”专项整治活动中，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

事情败露于那个被推荐上大学的女知青“琴”。

琴人很漂亮，但一点儿不娇气，干农活时不怵泥不怵水儿，不怕苦不喊累，更写得一手好文章！她很快被抽到大队工作，工作性质相当于大机关里的文秘。

琴很努力，常常忙到深夜（写材料是个墨迹活儿）。那个大队书记非常关照她，常把她叫到家里吃饭，农村的饭菜无非是大饼子、白菜汤，来客（qie）了摊个鸡蛋，但能被大队书记叫到家里吃饭，很让人眼热。

此后不久，琴被举荐到公社当话务员，大队书记常趁去公社开会的机会看望琴，鼓励她“好好干”！琴也利用闲暇时间回村，像走亲戚一样给书记老婆和小孩子买些她们喜欢的东西。

又过了大半年，琴被推荐上了大学，成为凤毛麟角的工农兵学员，比别的知青早些脱离了农村。

琴入学后，依然努力上进，除了搞好学习，还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凭学习认真、才华出众，在入学之初就崭露头角。

问题出在一次例行体检上，琴被检查出怀孕三个月。“未婚怀孕”！学校立刻炸了锅，琴被组织部门找去谈话。离奇的是，琴竟然不懂怀孕是怎么回事，组织部门的女干事问她：“你几个月没来例假了？”她说：“好像有一段时间了。”又问：“身体没啥反应吗？”琴答：“没有啊！”

在女干事反复启发、追问下，琴供出了那个大队书记。

做人流的事学校要通知家长，琴死活不同意，说通知家长她就去死！学校只好让女干事出面陪琴做了流产手术（那时做人流需要出示夫妻双方单位介绍信，否则一律做不成）。随后，学校对琴做出“退学”的处理意见。

琴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溺婴
女知青“岚”不显山不露水，却在一群出苦力的同学中独树一帜，她得到一个美差——生产队仓库保管员。这令夏天晒爆皮、冬天冻裂手的女知青们十分羡慕。羡慕归羡慕，你仍然下大地，岚还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开始的时候，岚还住在知青点，但始终沉默寡言，和谁都不搭讪，显得有些各色（不合群）。

后来，岚搬到了仓库，据说是为了方便工作。开始还有些议论，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唯一有些令人诧异的是，岚始终穿着肥肥大大的衣裤，身材显得有些臃肿。

一个夏夜雨后的清晨，两名女知青结伴上厕所，因厕所里有人，就绕道去仓库附近的那个厕所。

那时的农村厕所都在大门外，讲究点儿的人家用草拌泥（当地叫秧搅泥）垛起半人多高的土墙，在里面挖个坑，放入一口大缸就成了露天厕所。有的人家更简便，用秸秆夹成杖子，抠个坑，坑上搭两块木板儿也成了厕所。

先进厕所的女知青见粪缸里有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惊恐得尖叫起来！原来粪缸里漂浮着一个婴儿！两个女知青顾不得上厕所，转身就往大队妇女主任家跑，沿途又召集了几个过路社员一同赶到厕所，用淘粪勺把婴儿捞出。

妇女主任脱下外衣包住浑身屎尿的小婴孩儿，跑到女生宿舍，招呼人抱柴火烧水，又安排人去队上套车，利用等车的间隙把小婴儿清洗干净，裹上被，跳上大车，直奔公社卫生院！

这个婴儿的命可真大，经医生全力抢救终于活了下来！

西村大队一个电工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听闻此信儿，两口子一气儿跑到公社卫生院，认养了这个大难不死的婴儿。

大队妇女主任回村赶到仓库，把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岚背到自家安置到炕头上，招呼丈夫烧火做饭……几天功夫，愣是从岚口中挖出了孩子爹的姓什名谁——有家有口的生产队长”大蔫巴”！

随即，大蔫巴被判了刑，岚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溺婴在电工家一天天长大……

几十年过去了，凡的无助、琴的迷失、岚的离群索居及背后的真相……在时代大背景下显得无足轻重，但落在她们身上的尘埃是搬不动的山，浸到她们心里的浊水，是过不去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