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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桥:我们经历了两次 “三年自然灾害”

送交者: 布南温[♂☆★★声望品衔11★★☆♂] 于 2025-03-09 8:59 已读 86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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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桥

史铁桥,70岁,北京出生,四川长大,在二郎山下当过插队知青。西北电讯工程学院(以前的西军电,现在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77级。曾从事产品研发、计划协调、教学和企业管理。已退休十年余。系作家史铁生堂弟。

      出生于1950年代中期的我们,在幼儿园时经历过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极度缺少吃的,缺少营养,很多大人都得了浮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半天不起来,脸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就没了例假。


我父母的单位有化学实验室,幼儿园的男孩子们把尿集中到实验室的小口大玻璃瓶里,经过发酵等工艺过程,制作成小球藻,给得了浮肿病的爸爸妈妈们喝。


有资料说,小球藻“是色球藻目中的常见植物属绿藻门,含多种营养成分可以作为营养补充品服用。小球藻具有抗衰老、养颜等功效。”


当然,当年爸爸妈妈们喝孩子们尿的制成品只是为补充营养治疗浮肿病,绝不是为了抗衰老和养颜。现在用作养颜和抗衰老的小球藻也绝不会是用孩子尿去制做的吧?


送走95岁的老爸后没几个月,疫情就开始了,当初谁知道这能是我们经历的又一个“三年自然灾害”?在这个“自然灾害”期间我和家庭的命运彻底改变。


我先是走路变慢,再是右脚尖发麻、温感异常,逐渐上行到小腿,然后两条小腿,然后大腿,行走越来越难,排便亦越来越困难。先是神经内科,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根?理疗,没甚作用。再是神经外科,胸锥段脊髓(T8~12)空洞和占位。肿瘤?不像;脊髓血管畸形?应该是。介入造影检查,没找到畸形点。咋办,试试中医?针灸、艾灸、小针刀、吃药,作用甚微、短暂。


眼看就站不起来了,还是打开一探究竟吧,确实是血管畸形,四大顶级医院一半对一半的诊断(肿瘤,血管畸形)有了答案。我截瘫了。




麻药劲儿一过,下半身好像不存在了,我坠入深渊,之前认为有铁生“这碗酒”(他的磨难,思考,作品)垫底,我也能对付。好像不灵?痛苦,抑郁,失眠,在各医院的康复科之间转来转去,妻子心情焦灼,绝望又不肯放弃希望,在酷暑中奔波;女儿女婿也在工作和照顾自己孩子的繁忙中,陪我上京城寻医求证。


铁生的朋友帮我联系医院和医生,去机场接我们,70岁的庞沄哥双手一抡把我抱上了汽车的副驾。北京的同学们组成一个后援临时小组,在疫情严重、封锁最严密时为帮助我们几乎穷尽一切办法,物资、车辆、信息、关系……趁我离开病房做康复时,北京的亲人们、铁生的朋友们和我的同学们溜进医院看望我鼓励我。


但,我没能振作起来。


从北京回深圳时,北京的同学们找来了救护车,用担架直接把我抬上了高铁,小老王还专程陪我到深圳。到深圳已是深夜,深圳的同学们用担架抬着我步行爬楼梯上了救护车,老罗的腰受伤休息了半个月。我和家人感动得不知该怎么回报同学们,当然,同学们需要的回报是我的振作和康复。但我还是没能振作起来。




重读《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我21岁那年》……我逐渐体会到,铁生刚刚截瘫时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而是一秒一秒的煎熬,又一分一分的思考,才有了一天一天的醒悟和升华。只有亲身经历煎熬,那碗酒的垫底作用才能体现。后来在养老院遇见大我十岁的老刘,他五十岁时因伤截瘫。一次听他与别人聊天时说,当初我要不是读到史铁生的一本书,我就挺不过来到今天。当时,他还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他读了铁生的哪一本书。看来,也是亲历煎熬又喝到“那碗酒”,才真正体会到那碗酒的作用。


《我21岁那年》中铁生说到第一次住进友谊医院,“我对医学对命运都还未及了解,不知道病出在脊髓上将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我舒心地躺下来睡了个好觉。”   我65岁才发病,多少对医学有了一些了解,又有铁生的病例在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甚至过度看重严重性,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眼到天亮,一天又一天甚至不觉得睏。焦虑,抑郁,什么宽心的安慰也不起作用,什么安眠药也不起作用。女儿当时正自学心理咨询考了国家心理咨询师证,有一次引导我入了睡,没一会儿就又惊醒又陷入焦虑。


铁生22岁就高位截瘫了,求学,工作,爱情……都还没来得及开始。我退休了、有了外孙子外孙女,之后才发病才截瘫,我已经是很幸运了。铁生说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反过来我还能要求幸运的前面再加上一个“更”字吗?




铁生去世后脊椎捐献给医学科研事业,结论是“脊髓动静脉畸形”。我的诊断是“硬脊膜动静脉瘘”,是脊髓动静脉畸形的具体形式之一种。硬脊膜动静脉瘘是罕见病,发病率只有渐冻症的1/8~1/6。而我和铁生这么近的血缘关系,都患了脊髓动静脉畸形,这个概率不知道是千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若是铁生还在,我们一定会去华大做基因检测,并和下一代的基因做对比,为医学事业积累点资料。


铁生说他21岁那年“我确曾在没人的时候双手合十,出声地向神灵许过愿。”我呢,六七十了,又有铁生在先,也就免了这一步。


铁生在他的第二十二个春天,心抖得竟回忆不出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和脚踢路边小石子走的感觉,写下:


轻风细雨催寒退,


几处南燕归北家。


垂死床头仍笑慰,


扶窗耿耿视春芽。




我呢,疫情第一年秋天我虽然已起病,我俩还是定制二人团畅游呼伦贝尔大草原和额尔古纳河右岸,让脚踩软软的草地的感觉留下更深的印象。但,高位截瘫后双腿除去麻木,没有疼痛感、温感,甚至没有被触摸感,脚踩软软草地的感觉也只出现在梦境中,而且多次。


防疫从头天的严防死守动态清零到第二天的突然躺平,医院没来得及准备只能仓促应对,老百姓更没准备,纷纷中招,有基础病的年长者大量死去,一时间各地火葬场人满为患,托关系才能及时火化。大家气得骂骂咧咧,我也赶紧出院回家,医院已经开始大量感染。同病房的潮汕小伙子一语道破:在我看来,“新冠”就是一场生意,能赚核酸钱的赚核酸钱,能赚疫苗钱的赚疫苗钱。真的佩服潮汕人商业眼光的穿透力。




出院第二天我阳了,肯定是在医院传染的。然后,家里人先后也阳了,妻子症状最轻,有几天她既要照顾我还得照顾保姆。我和妻没打过疫苗,孩子们都按要求打足了三次四次,但他们的症状都比我俩重。后来,女儿的肺结节还发生了实质性变化,不得不微创手术切除,活检是微浸润腺癌


路遥说,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难中,才使人成熟起来,坚强起来;虽然这些东西在实际感受中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欢乐。


路遥的痛苦之一是自幼的贫困,但他功成名就之后仍然贫困,连去北京领奖的路费都得由弟弟去筹措,以至于弟弟说以后别再得奖了,路遥骂出一句“日他妈的文学”;我觉得,路遥最大的痛苦是当时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带来的不公平,限制着他的发展,给他的写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当然,也同时更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这一点,在高加林身上有充分的表现和表达。

 铁生说: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铁生在命运的混沌之点,起初找不到出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几次想了断自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以致没有注意到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常常肝痛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了觉。

待他明白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母亲已经猝然去世好几年了。待他开始发表作品又开始获奖,碰撞开一条人生之路时,母亲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他又到地坛里独处,哀思: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为什么她只是替儿子担忧却不能分享儿子的一点点快乐?自问自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我在命运的混沌之点,觉得自己以后就是一个累赘,只能拖累家人,消耗资源,是社会的一个负数。这种想法主导时,人是变态的,有时故意与妻为难,有时变得麻木。

离开辗转待了七个月的疫情中的医院环境,又再读再思铁生的作品,不断与亲人与朋友与同学交流,我抑郁的心情逐渐缓过来了,能睡觉了,安眠药也逐渐间断到终于停了。也是慢慢地,我才想明白负数跟负数还是可以不一样的,虽然我残了,但,有我在,家庭是完整的;妻、女辛苦,但,相互是有安慰的。我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形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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