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29) 红色恐怖的落幕
想要抓的差不多都抓到了,想要惩罚的都严厉的惩罚过多次了,体现在审讯过程中的报复心理也获得满足了。男女流氓们被红卫兵们教训的一个个如同绵羊般驯服了。红色恐怖的狂飙也就从红卫兵们的心头笑过去了。
于是,各中学红卫兵组织召开联合会,向全市宣告红色恐怖运动完成了他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历史使命,已经过去,市民们心里紧张的日子也终于过去了。
红卫兵们凭着他们的理想主义、信徒似的热情,要筹集抄家财物,为资金建立感化院,江南女流氓个个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
在监禁过程中表现好的或较好的,有单位的交给原单位的革命群众进行改造,没有工作单位的,敦促所在街道委员会负责限期解决工作,表现不好的,强迫参加建立感化院的义务劳动。
感化院落成后,收容为第一批感化对象,于是对被抓来的男女流氓们进行了一次集体感化教育。
因为曾羞辱过他们,用皮带抽过他们,向他们赔礼道歉,承认错误,并当场宣读了将要被释放的人的名单。
这些人被感化的热泪盈眶,阵阵高呼红卫兵万岁。
他们原以为自己不会活着回家呢,他们对红色恐怖领教了,谈虎色变。
红卫兵也是开后门的,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们都是很有人情的。
九虎13鹰呢?也应的小学同学恳求我们的头头们,看在他这个红卫兵战友的面子上,释放那个美丽的囚徒,还要以一个红卫兵的神圣名义,担保美丽的囚徒,改邪归正。
我们这一位女红卫兵战友,是我们这一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与其中一个头头并肩造反之前,不仅同班,而且同坐,感情笃焉,许多人都深信不疑,他俩将来准成对,他这个面子,他当然是给的。她也给了面子,另外几个头头也变送起顺水人情来。他得了面子,很是高兴,告诉他们,他和美丽的囚徒,小学曾一块儿在市少年宫学过舞蹈。
美丽的囚徒能歌善舞,不乏文艺细胞,因为没考上中学,受父母责骂,被兄弟姐妹冷淡,坏人乘隙勾引,离家出走,身不由己才一步步走向堕落境地。
头头们听了,个个惋惜不已,有的说是他重新做人首要的一条,需帮助他解决职业。有的说,他果真改邪归正了,只要愿意,也可以加入红卫兵吗?这符合毛主席,既要革命就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伟大教导。有的甚至还说,加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欢迎。
一个女流氓被红卫兵改造为一个毛泽东文艺宣传队队员,更能证明红卫兵不但有改造全中国的气魄,而且有改造全中国的胸怀。
于是,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亲自到地下室,将美丽的囚徒提出推荐几个头头,头头们一个个变得温良恭俭让,各自将说过的话,又对美丽的囚徒,当面重说一遍,继而好言安抚一大番。
那美丽的囚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珠泪横流,发诛天咒地之誓,若辜负所望,死于非命。
头头们亦颇受感动,次不消说。
美丽的囚徒无颜独自回家,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将他安排在自己住过的图书室旁的一间小屋,答应明天亲自送她回家,告诫他的家人不得再歧视她。
然而,谁能想到悲剧就发生在那天夜里。
第二天上午,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一推开那小屋的门,尖叫一声,昏晕过去。
美丽的囚徒被害死了。
死者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仰躺在水泥地,上面盖一块枕巾。
从室内凌乱不堪的情形判断,他此前与凶手拼命反抗过。
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体上,身体因失去了生命的缘故,一长白周围却无血迹。
有一个胆大的上前揭掉了死者脸上的枕巾,只见死者面目被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女同学们捂着眼睛从屋里往外跑,那个胆大的立刻又用枕巾盖住了死者的脸,心惊肉跳地退后一步。
男同学们一个个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
带袖标的,不带袖标的,那一时刻都感到被一种凶残的罪恶的氛围包围住了。
不知是谁肯定地低声说:“王文琪”。
这三个字,仿佛一句命令,男同学们一个个由僵转活,一起朝地下室跑,走廊里回响着砰砰的脚步声。
王文琪正在洗红卫兵袖标。
他见大家冲入地下室,停止了动作,拿着滴水的袖标缓缓直起腰,用心怀仇恨的目光望着大家,大家也冷冷的盯视着她。
突然,大家全扑上去揍他,将他打翻在地,踢、踩、堕,却没听见他发出一声叫喊。凶手果然是他。
那天夜里,他企图强奸她,她不从,他便用台灯底座砸死了他,然后用枕巾盖住他血肉模糊的脸,扒光了她的衣服,强奸了她偿柔软温暖的尸体。
老教工说什么也不愿再住地下室,提前退休回乡下老家去了。
临走,他对人说,他捡了一条命。
他认为,王文琦早晚是要杀一个人的,即使不杀死那姑娘,那天夜里也会趁他熟睡之际杀死他。
可惜了,正是黄花一般的年龄,长得体面面的,死得惨哪,她是替我老头子做了鬼啊。
他噙泪离开了学校。
我一回想起王文奇有时看着我那种仇恨的目光,就不禁浑身汗毛林立。
我相信老校工的话。也许他还想杀死我?只是没寻找到机会吧。为什么?我不知道。而当时所有在现场的同学。又为什么已经有一个人说出他的名字,就都断定凶手肯定是他呢?
难道他们内心里。都有过他早晚必定要杀一个人的预感吗?我更拥有这种预感。可我却没有过。
他究竟是因为无端的仇恨,而杀死了她,奸污了她的尸体呢?还是因为受到她的成熟了的妙龄女性的肉体的吸引和诱惑而痛苦,才产生了一时冲动的罪恶念头,以至于失去了人性和理性呢?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我回到家里,默默翻出小相册。从中找到我与王文奇合照的一张二寸照片,连同底片塞进了炉火中。
深深的悲哀是我心里难过的想哭一场。
我承认:我暗暗爱上了那个美丽的囚徒。
哎,我相信首先是一种物质力量,心灵美引起敬意,但难以唤起爱情。唉,一颗美好的心,其实是大不真实的感情。爱是与形象的美所祭起的被诱惑的迷乱同在的,其次才是心灵问题。
这就是每当她被审讯时,我总在场的原因。
除了第一次审讯她时,我没阻止得了别人对她的拷打,第二次第三次审讯他时,我都以巧妙的方式保护过她
我忘不了,当我将一双自己的旧解放鞋扔给她时,她怯怯地看我一眼那种感激的目光。
我一心希望他能改邪归正,有个工作,某一天也有资格戴上红卫兵袖标,幻想着他以后加入了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王文琪凶杀案震惊全市。
红卫兵们蒙受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成千上万群众拥向市公安局,呼吁严惩杀人凶手。他们的呼吁之声表达了他们对红色恐怖行动的强烈不满。
如果说人民还能忍受任何形式的革命,却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恐怖。
几天后,全市到处张贴了判处刑事犯罪的布告。
红卫兵袖标不能保王文奇的命,虽然它有好几条。
他与那几个轮奸了一个女红卫兵的流氓,同时判处死刑同一天执行。
红色恐怖的最后一集落在了红卫兵自己头上。在许多红卫兵组织的联合请求下,为了顾全红卫兵的声誉,没有召开公审大会。
布告上也没有印出红卫兵三个字,行刑。那一天刑车从市区驶过,千万人围观,交通为之堵塞。
我们的组织内拥有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犯,名声扫地。红卫兵成批退出。三天后,只剩几位光杆儿司令不攻自散。大无畏战斗队耀武扬威地接管了学校大权。
许多同学蹬着自行车跟在刑车后一直跟到黄山嘴子,亲眼目睹了行刑。
这小子还没吓瘫,是自己从刑车上跳下来的。喝令他跪下,他就乖乖跪下了,他怪听话的。
他看见我了。他死到临头,哪还有心思看你啊。他是看见了我吗,看见我之后才低下头去的。
举枪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呢,对,他是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纷纷如此议论。
据说他家没人去收尸。他的尸体被运到一所医院做解剖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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