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梦
回来快十天了,我的时差好像永远倒不过来似的,依旧没日没夜地困,好像我还在飞越太平洋的飞机上,单程近十五个小时的飞行,我不停在狭小的空间里翻转着困极而清醒的身体,时间如同梦境,似乎永无止境。这次回国的意图虽然在我心里蓄谋已久,实施起来却仿佛是一场传说中说走就走的旅行。拿到签证的那些天里我先生越是拿各种理由阻拦我独自回国,我越是马不停蹄地自作主张订下了机票——没有什么是障碍了,白白浪费掉机票等同于杀了某人。说起来我却要感激母亲烧的那场火。我必须回去看看年老独居的母亲在那场大火之后的生活——这是我给孩子们的理由。难得他们都理解支持我。当我顺利通过安检,独自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地走在人流穿梭的皮尔逊机场,为着即将登上飞往台湾的飞机雀跃欣喜时,忽然脑海中闪过第一次登陆这个陌生国家的情景,然后脑海里飞快地出现了一个数字:二十年!这个简单无辜的数字出现在我脑海的那一刻,像一记闷棍一下子打中我正飘飘然的脑袋,又像谁的一记铁拳出其不意打在我脆弱的心脏上,愉快的情绪瞬间被打散了,疼痛让我几乎要捂住心脏佝偻下腰去,而我的脚步也即刻跟着蹒跚,甚至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并非轻飘起来,而是举步维艰起来。二十年,真是忽忽一梦!整整二十年里,这是我第一次完完全全享有的一个人的旅行,为这一刻,我梦寐以求了二十年。当年那个脸上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胸膛里带着一腔美好憧憬独自飞来多伦多的我,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一脚陷入家庭琐碎中,再拔身出来,已是二十年光阴匆匆闪过。——伤心吗?——一定会有的。因为这不是我计划的人生图景。当年那个女孩野心勃勃,不屑于柴米油盐的俗世生活。——后悔吗?——有一点。但是三个可爱的小孩抹平了所有的遗憾。——假如人生再来,还会走同样的路吗?——大约,会选择另一条路吧。但是,我要带上三个小孩走。以上是我跟大学好友的对话。彼时我们坐在她的家里,相对而饮。好友特地休了六天年假专程陪我。谁都不能想象时隔二十年后,我们还可以像读书时一样,没有男生的打扰,双进双出,甚至有两晚同宿在一张床上(当然不得不说,还是一个人在二米的大床上翻滚最惬意。我们年轻时是怎么忍下并躺在宿舍里那张窄窄的小床的?)。那时我结束了烟台的行程,去北京见她和其他同学。回首时不单前二十年如梦,刚刚在烟台的二十天也同样是梦:我竟然用二十天的时间帮母亲装修完房子。当我在台北从一个机场奔向另一个机场,又从上海的一个机场奔向另一个机场,很像从一个梦境转向另一个梦境。在台北时我就心里暗暗抱怨,一个城市里干嘛这么麻烦,要两个机场(还是在台北桃园机场入境时海关人员提醒,我才注意到下一个航班在松山机场)。人真的不能抱怨。我的抱怨很快在上海得到了抱怨的果实——我光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底黑字的机票却也能看错航站楼,白白错过了一个航班——那一刻我在梦里吧,谁左右了我的眼神?如今才知,北京也有两个机场了。假如我是直飞到北京,说不定也要匆匆忙忙地换一个机场飞回烟台。如此频繁地更换机场,就像频繁地更换情人——不会做梦的也会做梦了,不解风情的也会解风情了。当我终于到达母亲的家(是母亲的家吧,我的家不会是这样),迎接我的是分别的五年里母亲积攒的各种垃圾,以及大火之后的各种狼藉,我几乎没有站立的地方——恍恍然中我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除了在二十天里拼尽全力去改变房子的模样。那个被烟火熏得乌黑破败的房子果然在二十天里换了新颜。我仿佛还奔波在去装修公司谈价钱看材料的路上,还在为了让装修师傅们顺利完工不停歇地做着各种整理打扫丢弃的事,还在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地不停爬楼梯扔垃圾......直到我坐在好友家里捏捏发酸的两臂才知道一切不是梦——我把过去二十年没有做的苦力都在这二十天中做完了。不过因为我只在装修完毕的房子里住了一晚,想起来时,好像还是二十天前初见的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然而我又确信,我完成了此次回国的最主要目的:我完成了一个梦。——你当初太急于改变现状了,所以嫁去了国外。好友说。——不是。是我父亲的死让我梦得格外任性了些,那时太年轻。我想了想回答。——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他吗?——不会。人生没有假如,何妨说一回真话。其实这是我们两个在婚姻里呆了二十年的女人对自己婚姻的共同答案。我以为她会快乐,毕竟年纪轻轻的高官太太并不多。——你看我的样子像快乐吗?好友问我。——不像。一点也不像。我老老实实回答。中年女人联起手来的话,破坏力是惊人的。有多少女人经过婚姻的风雨洗礼之后仍会无怨无悔地选择身边那个人?我只知道,假如可以自己作主,估计我们两个都会当即三下五除二解除捆绑在身上的婚姻。多遗憾,即使人生是梦,我们依然被什么五花大绑。是梦绑住了我们吗?六天五夜,我们几乎说尽了心里不曾被世人听说过的话——梦话。临别时她送我去机场,我无语地笑笑(多希望我们不曾互相倾吐过自己婚姻的真相)——多保重,要开心。人生到此,当我们清晰地看清了一切时,对朋友还有别的祝福么?别的都太花哨了。只是一个挥挥手飞机起飞的瞬间,留在身后的就都是梦了。此岸的梦,越来越繁华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具有技术性——大约不久,电子设备和网络将操控梦的每一个角落。而梦中可见的我熟悉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已纷纷故去。朋友中有的甚至已经退休,退休——多么老迈的字眼,竟已悄悄然临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身上了么?而我的梦,更多的在遥远的国度,我还要在那里生生死死浑浑噩噩地把梦继续做下去。——人生真是一场大梦啊!好友说。——不,人生是一场此起彼伏的梦。我说。——快醒醒!我们俩同时说,又同时大笑起来。连这样一个亲切的欢乐的场景,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梦……大约,不会再现了。人间清醒?留给来生吧——但愿用得上。
(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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