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美恶的春秋女哲(上)
黄玉顺:杨叔姬:辩证美恶的春秋女哲(上)
【提要】杨叔姬(羊舌叔姬)是春秋时期极具智慧的女哲学家,她的思想主要表现在对丈夫羊舌职加以规劝和对儿子羊舌肸(叔向)加以训诫的言论之中。她最重要的哲学思想是“甚美必有甚恶”的命题,这是早于“孔子问礼”的老子揭示了美丑善恶之间的辩证关系;而且,杨叔姬所讲的“甚美必有甚恶”不是绝对的,而是有条件的,即“非德义”。杨叔姬注重“德义”,包括“不可食以不义之肉”,这是儒家“义利之辨”的思想先驱之一。同时,杨叔姬还触及了“仁→义”之间的奠基关系的正义论原理。此外,杨叔姬还提出了“有奇福者必有奇祸”的命题,这是先于老子揭示了祸福相倚的道理。
春秋时期,即中国的“轴心时代”[①],出现了一批堪称女哲学家的杰出女性,却不见于“中国哲学史”的记载;今天理当加以发掘,以呈现她们的哲学智慧,还原她们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应有地位。杨叔姬(羊舌叔姬)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杨叔姬(生平不详),杨氏,晋国大夫羊舌职(?—前570年)之妻,羊舌肸(xī)(叔向)之母,史称“羊舌叔姬”。孔颖达说:“羊舌,氏也,爵为大夫,号曰‘羊舌大夫’。”[②] 杨叔姬之“姬”并非姓氏,因为其丈夫羊舌职为姬姓,同姓不婚,则杨叔姬不可能姓姬;“姬”是古代女子通用之美称,犹如“子”是古代男子通用之美称。至于杨叔姬的“杨”,究竟是其父族姓氏,还是其夫族姓氏,暂无定论。或以为羊舌氏即“杨氏”,因为叔向食邑在杨(今山西省洪洞县东南)。[③] 如《左传》“晋杀祁盈及杨食我”杜预注:“杨,叔向邑”[④];又“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孔颖达疏:“伯石(叔向之子)为杨石,明杨氏是羊舌之田也”[⑤]。但孔颖达却又说:“《谱》云:‘……羊舌,其所食邑也。’”[⑥] 因此,叔向的食邑究竟是“杨”,还是“羊舌”,待考。
但杨叔姬的儿子叔向,即杨叔姬与羊舌职的次子羊舌肸,却是春秋时期大名鼎鼎的人物,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称“叔肸”“杨肸”,晋国大夫,乃是当时著名的政治家,与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齐名。
杨叔姬的事迹,见于《左传》《国语》及刘向《列女传》等。
一
杨叔姬是一位极具智慧的女性,这主要表现在她对丈夫羊舌职加以规劝和对儿子羊舌肸加以训诫的言论之中。
(一)文献的记载
刘向《烈女传》记载的杨叔姬对丈夫的规劝:
羊舌子好正,不容于晋,去而之三室之邑。三室之邑人相与攘羊而遗(wèi)之,羊舌子不受。叔姬曰:“夫子居晋,不容;去之三室之邑,又不容于三室之邑,是于夫子不容也,不如受之。”羊舌子受之,曰:“为肸(xī)与鲋亨(pēng)之。”叔姬曰:“不可。南方有鸟,名曰乾吉,食(sì)其子不择肉,子常不遂。今肸与鲋,童子也,随大夫而化者,不可食以不义之肉。不若埋之,以明不与(yù)。”于是乃盛以瓮,埋垆阴。后二年,攘羊之事发,都吏至,羊舌子曰:“吾受之不敢食也。”发而视之,则其骨存焉。都吏曰:“君子哉!羊舌子不与(yù)攘羊之事矣。”君子谓叔姬为能防害远疑。[⑦]
这里“羊舌子”即指杨叔姬的丈夫羊舌职,故下文杨叔姬称其为“夫子”。“好正”意谓正直。三室之邑,地名,不详。据《左传》载:“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郑玄注:“侧室,众子也。”孔颖达疏:“正室是適(dí)子(嫡子),故知侧室是众子,言其在適子之旁侧也”;“其侧室一官,必用同族,是卿荫所及,唯知宗事”。[⑧]《左传》“赵有侧室曰穿”郑玄注:“侧室,支子”;孔颖达疏:“正室是適子,知侧室是支子,言在適子之侧也”;“(赵)盾为正室,故谓(赵)穿为侧室”。[⑨] 此说可资参考。
攘,偷窃。遗,馈赠。“肸”指羊舌肸(叔向);“鲋”指羊舌鲋(叔鱼),羊舌职和杨叔姬的儿子,即叔向的同母弟。亨,同“烹”。上古“烹”“享”“亨”不分,作“亯”,许慎《说文》解释:“亯,献也”;“象进孰(熟)物形。《孝经》:‘祭则鬼亯之。’”徐铉注音:“许两切,普庚切,许庚切。”[⑩] 乾吉,鸟名,出处不详。食,喂养。遂,成长。“大夫”指羊舌职。“化”,变化。“随大夫而化”,意谓儿子会受父亲的影响而变化心性。“不与”,没有参与。垆,通“庐”;垆阴,屋后。都吏,都邑的官吏。
(二)“不可食以不义之肉”的哲学意义
刘向赞誉杨叔姬“能防害远疑”,纯粹是从“明哲保身”的功利角度而论;其实不仅如此,杨叔姬强调“不可食以不义之肉”,乃是一个涉及“义利之辨”的问题。这是一个重要的中国思想传统,例如,《左传》开篇即载:“大(tài)叔(共叔段)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廩延。……公(郑庄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郑庄公还指出:“多行不义必自毙。”[11] 这是说共叔段的贪利忘义,必将不得善终。
至于杨叔姬所谈及的怎样教养儿子的问题,卫国大夫石碏(què)也曾指出:“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12] 这里的“义”“义方”,孔颖达解释为:“义者,宜也。教之义方,使得其宜。”[13] 诚然,“义”经常可以释为“宜”。例如《中庸》也这样讲:“义者,宜也。”[14] 不过,“义”也常释为“正”。“义”兼“正”与“宜”二义,后来成为儒家正义论的两条基本的正义原则,即正当性原则和适宜性原则。[15] 石碏这里所谈的“义”,乃是与“邪”相对而言的,显然意谓“正”,诚如孟子所说:“义,人之正路也。”[16] 这与杨叔姬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一致的,她所警诫的“不义”,是指接受“攘羊”,正是说的不正当、非正义。
这种“义利之辨”的思想传统,后来孔孟儒学特别加以发挥,朱熹称之为“儒者第一义”[17]。如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8];“见利思义”[19];“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20]。《孟子》开篇就讲:“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21] 孟子的问题意识是:“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22] 他主张“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23];“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不义之室而不居也”[24];否则,“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25]。对于儒家这种“义利之辨”的思想来说,杨叔姬乃是其先驱之一。
二
刘向对杨叔姬的赞誉,主要是突出她洞察人性、推知人生、预见命运的智慧,从而“颂曰:叔向之母,察于情性,推人之生,以穷其命”[26];但实际上,杨叔姬的言论所蕴含的思想意义远不止此。
(一)文献的记载
据《国语》载:
叔鱼生,其母视之,曰:“是虎目而豕喙(huì),鸢(yuān)肩而牛腹,谿(xī )壑可盈,是不可厌也,必以贿死。”遂不视。[27]
叔鱼,羊舌鲋,叔向的同母弟弟,晋国大夫。“其母”即杨叔姬。虎目,指涉贪欲,出自《周易》“虎视耽耽,其欲逐逐”[28]。鸢肩,像鸱鸟两肩上耸,形容其丑陋。牛腹,指其胃口很大,与下文“谿壑可盈”相呼应。“谿壑可盈,是不可厌”,犹今所谓“欲壑难填”。韦昭注:“(叔鱼)后为赞理,受雍子女而抑邢侯,邢侯杀之”;“食我既长,党于祁盈,盈获罪,晋杀盈及食我,遂灭祁氏、羊舌氏,在鲁昭二十八年”。厌,满足。贿,受贿,这里具体指“雍子入其女于叔鱼”(详下)。
此事另见于刘向《烈女传》:
叔姬之始生叔鱼也,而视之曰:“是虎目而豕啄,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厌也,必以赂死。”遂不见。及叔鱼长(zh?ng),为国赞理。邢侯与雍子争田,雍子入其女于叔鱼以求直,邢侯杀叔鱼与雍子于朝。……遂族邢侯氏,而尸叔鱼与雍子于市。叔鱼卒以贪死,叔姬可谓智矣。[29]
赞理,理官(掌管诉讼)的助理。“入其女以求直”,将女儿嫁给叔鱼,以求胜诉。这里“族”谓灭族,动词。尸,暴尸示众。
这里刘向评价杨叔姬“智”,是指她能预见羊舌氏将来会遭到毁灭的命运。有意思的是,这种预见的原初依据,却是她的儿子相貌之丑恶。这在今天看起来颇为荒诞,似乎丑人必是恶人、必有恶报。不过,这并不是杨叔姬思想的特色;这件事情的意义并不在此,而在其涉及美丑善恶的关系问题。且看《左传》的一段记载:
初,叔向之母妒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美,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rǔ)。女(rǔ)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jiàn)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美而有勇力,栾怀子嬖(bì)之,故羊舌氏之族及于难。[30]
叔虎,叔向的异母弟弟。叔虎之母是叔向的父亲羊舌职之妾。“不使”,不让她侍奉羊舌职。杜预注:“不使见叔向父。”敝族,衰败的家族。大宠,有权势的宠臣。杜预注:“六卿专权。”间,在君主和羊舌氏之间离间。爱,不舍,此处指嫉妒。嬖,宠爱。栾怀子,栾盈,姬姓,栾氏,名盈,栾桓子之子,晋国下军佐。在栾盈(栾氏)和范宣子(范氏)的斗争中,叔虎因依附栾盈而被杀,其兄叔向亦受牵连而被囚,最终导致羊舌氏被灭族。
(二)“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的哲学意义
杨叔姬的这句话不可轻轻放过:“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这里,杨叔姬特别强调了“仁”;众所周知,“仁”是后世儒家的核心观念。同时,杨叔姬还强调“义”,谓之“德义”(详下),如上文谈到的“不可食以不义之肉”;我们知道,“义”也是后世儒家的一个核心观念,即儒家的社会正义原则。[31] 这就涉及“义”与“仁”的关系问题。其实,在中国思想传统中,“仁”与“义”不是并列的观念,即不是后世所理解的并立的“德目”,而是一种观念奠基关系,即“仁→义”。[32] 孟子指出:“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这是“居仁由义”的理路。[33] 孟子还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34] 这就是说,正义原则是由仁爱精神奠基的。显然,杨叔姬的思想已经蕴含着这种观念奠基关系。
(三)“彼美其生龙蛇”的哲学意义
杨叔姬所说的“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比喻“彼美,其生龙蛇以祸汝”。《左传》的时代,龙并不一定是后世的正面形象。[35] 如《左传》载:“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wěi)渊,国人请为萗(cè)焉。子产弗许,曰:‘我斗,龙不我觌(dí)也;龙斗,我独何觌焉?禳(ráng)之,则彼其室也。吾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乃止也。”[36] 又如:“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耆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帝舜。”孔颖达疏:“扰,顺也。顺龙之所欲而畜养之。”[37] 这里杨叔姬所说的“龙”,颇类似西方人所说的“dragon”,乃是凶恶的形象。
杨叔姬将“龙”与“蛇”相提并论,也是这种意味。“蛇”古字为“它”,《说文》解释:“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38] 这就犹如今天见面的问候:别来无恙?段玉裁注:“相问‘无它’,犹后人之‘不恙’‘无恙’也。”[39] 最古的例证,《周易》古经三处谈到“有它”,均指作为敌对势力的外族:《比卦》“有孚盈缶,终来有它”[40];《大过卦》“有它,吝”[41];《中孚卦》“有它,不燕”[42]。[43] 显然,“它”即“蛇”是一种凶险的“他者”(the other)的象征。[44]
上面这段记载中的“彼美……其生龙蛇以祸汝”和“美而有勇力……故羊舌氏之族及于难”,初步透露了杨叔姬的“甚美必有甚恶”思想(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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