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兒時瑣記】  第三章    第八節
泡澡堂子治老寒腿的姥爺

第二版

我记得小时候我的姥爷，  曾经来过我们北京家好几次， 每次都会住个十天半个月。 我听妈妈说过， 她的老家是在东北黑龍江一个叫什么，草河口的地方， 至于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我当时不知道， 現在也不知道。  
不过草河口，在我的脑子裏， 却一直有种特别的神秘感。  我一直都想，有机会一定要到那裏去一趟。 那是因为姥爷曾经说过， 如果我回老家， 他会带我到山上摘野榛子， 採野蘑菇， 弄不好顺手打个野兔子，回家用蘑菇一燉，吃了讓你一輩子忘不了。 他还答应帮我从山上，挖一棵小松树， 让我带回北京， 种在我们家房子前面。
印象中，姥爷是個個頭高高的老人， 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太小了， 所以觉得他特别高大。 他剃的光头， 嘴边有两撇黑黑浓浓的八字胡， 非常引人注目， 也让我觉得他的样子特别酷。
而更酷的是， 每年冬天他來時， 必穿的那件，兩邊都有一個可以掛軍刀，金屬掛鉤的草黃色軍大衣， 他說那是當年，在抗聯打小日本鬼子時， 繳獲的戰利品。 讓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是， 他不像當兵的舅舅那樣穿軍裝， 好像就是一個平頭老百姓， 我想是不是他太老了， 部隊不要他了。不過當時我太小， 也沒問過他。
姥爷經常到北京来， 干什么， 開始不清楚，可能就是岁数大了， 走亲戚， 来北京女儿家看看吧。 再说了， 过去北京是皇上住的地方， 他长期在农村， 既然女儿一家，到了北京， 他来北京这个过去的皇城看看， 也無可厚非。
姥爷说话时，有个口头禪， 不管说什么， 一开口第一句，肯定是  ：  “  他妈了个巴子 ！ ”  。  他一开口说话， 就让我们这些小孩，對他刮目相看，太酷了， 有气派 。 因此，我们就常常学他说话， 有事没事就  ：  ”   他妈了个巴子 ！ 他妈了个巴子 ！“  说个不停 。
这惹的妈妈有些不高兴， 他对姥爷说 ： “  爹， 您说话，就不能稍微文明点， 当着小孩子们面， 您能不能，不要整天把 ‘ 他妈了个巴子 ’ 挂在嘴上， 您看，孩子们都跟您学坏了。 ”  
姥爷听了也不生气， 只是笑笑说 ： ”  他妈了个巴子，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 可不许跟我学， 他妈了个巴子。 “ 
我们听了，更高兴了， 说 ： ”  他妈了个巴子， 姥爷， 我们才不跟你学呢 ， 他妈了个巴子。 “   弄的妈妈也没有办法， 只好苦笑笑， 也就不再说什么。
後来我发现， 我这个超酷的姥爷，到北京来， 对去看皇上曾经住过的，紫禁城没兴趣。 在我记忆裏， 他没到故宫参观过， 虽然当时我们住的地方， 离故宫并不远。
我发现姥爷最感兴趣的， 是北京澡堂子。  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间挺大的澡堂子， 公共浴室， 好像名字叫 “  清华池 ”什么的。 这么多年过去， 具体准确的名字， 记不太清了。
因为离家不远， 走路溜溜达达， 一会就到了。 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那里去一趟 ， 他说是去泡澡， 而不是洗澡。 他的重点是在澡堂裏面泡。
他自己说， 他有老寒腿的毛病， 是當年在深山老林打鬼子，風餐露宿， 爬冰臥雪落下的病根。 一到阴天下雨， 或者是在冬天， 就会腿痛 。 他说，用北京澡堂热水泡澡， 治老寒腿， 可以把病根拔出來。 所以他在北京的时间， 除了到街上附近店铺轉悠轉悠， 就是到澡堂泡澡。 
有时候星期天， 或者是平时我放学後，他常常叫我跟他去 。 我当时年纪小， 也不知泡澡是什麼事， 既然叫我去， 我就去呗。
到了澡堂， 我才发现， 这个澡堂还挺有意思。 一进门， 是售票处， 我记得当年大人好象是一千塊， 舊幣， 等於後來的一毛錢， 小孩半价。 後来發行新貨幣，物价调整， 所有北京浴室， 大池子就都统一收两毛六分钱了。 
售票处两边， 一边是男部， 一边是女部。 进入澡堂之後， 裏面还分大池，和单间两种。  像姥爷付一毛钱， 当然就是大池子了。
进到裏面後， 还不是洗澡地方， 而是一间大房子。  裏面是一排一排连在一起，中间，用一尺高隔板隔开， 一個一個的小隔间。 中间用一个小炕桌隔开， 兩邊可以各躺一個人。 如果两个人来， 可以共享一个隔间。 如果一个人来， 你就只能占一邊， 另一邊要和别人， 当然你也不知道是誰，  分享。
这个地方供客人脱衣服和放衣服，以及洗完澡休息。  茶房， 也就是现在的服务员， 会给每个人，一个带绳子的小木牌， 上面写着你的隔间，以及你那张床的号码。  你要带在手上， 洗澡时也不用拿掉， 以便洗完澡后， 可以容易找到自己的床位。 因为房间太大了， 记不住号码， 就很容易走错。 
在这裏脱衣服， 用床上的浴巾， 把身体围住， 到澡堂裏洗澡。 在进入澡堂前， 要把那条浴巾在澡堂门口留下。  一般会有一个茶房， 站在澡堂门口， 示意你拿下，并接过你的浴巾。
当你光着身子，进入澡堂後， 会发现，裏面洗澡池非常大。 澡堂裏面蒸汽弥漫， 云雾缭绕， 好像到了神仙的仙境感觉。
裏面洗澡池分为三个部分 ， 标有温水池， 热水池和高温水池。 那个高温水池上方，有最多水蒸气弥漫其上，因为水太热缘故。 
我当时只能在温水池裏面洗澡， 热水池我不敢进， 用手试试， 烫手 。 至于高温水池， 我是絕對不敢碰，  裏面也没有幾個人。 温水池则总是人满满的， 热水池次之， 最清静的就是高温水池了。
姥爷让我在温水池裏洗澡， 他先到热水池热身， 然後进入高温水池泡。
当时澡堂，为顾客提供肥皂， 当然不是现在的高级香皂， 而是当时市面上，最便宜的洗衣皂， 用起来，一股很浓的刺鼻烧碱味道。
这种肥皂不是人手一块， 由茶房，在澡堂裏放上若干。  谁用谁拿，  大家分享。
我在澡池子裏呆不长， 即便是溫水池，也覺得太热， 受不了。 在温水池裏稍稍泡一泡， 就出來把全身打上肥皂， 到靠墙的淋浴喷头下， 把身体冲干净。 出澡堂门， 茶房为你递上干浴巾， 用它擦干身体， 围在腰上， 回自己床位。
在澡堂洗澡，没时间限制 ， 洗完以後 ， 可以床上睡一觉， 再回家。 有人在裏面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澡堂关门，  也没人赶你走。
这种澡堂晚上关门後， 就变成廉价旅馆， 收费比洗澡高。 好像是，每夜五毛钱， 当然比洗澡贵， 但是比住旅馆要便宜很多，  還可以洗澡， 然后过夜。 早上澡堂开业前一小时， 必须离开， 澡堂要准备接待洗澡客人。
姥爷在裏面泡澡时间长， 他在高温水池泡二十分鐘，半个小时， 出来休息一下， 然后再进去泡同樣時間。  这对我来讲有些太长， 我無事可做，索性就躺在床睡觉。  他泡好後， 把我叫醒，一起回家。
在床上休息时， 茶房会过来问，要不要茶水。  如果要， 就会为你端过来。 我记得一壶茶好像也就是五分钱， 以後再往裏面加水，免费。 如果想要吃的东西， 可以让茶房帮你买。  一般都是五香花生米，瓜子之类零食， 价格也不贵。 你只要给钱， 茶房很快。就会买回来。
姥爷可能覺得，我老是等他， 有些心不落忍， 就經常讓茶房出去，買吃的東西給我，  讓我的等待，不那麼枯燥。 他每次讓茶房買東西， 都是給雙份的錢。 說：“  買一毛錢五香花生米， 剩下的你買根煙抽。 ”    當年人們消費水平低 ，香煙可以拆開盒，一根一根買。 
姥爺出手大方，時間長了， 那些茶房，都認識他， 當然也認識了我。 所以每次茶房見我們去了， 都熱情打招呼， 帶我們找個好床位。 每次買東西回來， 都會說：  “  小少爺， 您慢用。 ”  因為一般來講， 茶房買東西回來時， 姥爺都不在， 他給完錢， 又進去泡澡。 
看到姥爺仗義， 小爺我，當然不能給他掉份， 所以無論買回來什麼， 我都把紙包打開， 用手抓一把， 遞給茶房，學姥爺的口吻說：“  您辛苦了。 吃點， ”  。  
可是那些茶房，一般都推託不受， 只說一句 ：“  您甭客氣， 小少爺。 ”  ， 就轉身走了。 我當時就想不明白， 怎麼姥爺給你錢你就收下， 小爺我給你吃的， 你卻不要， 小看人。 現在想來， 我的仗義有點可笑， 當年我那小手， 能抓多少東西？人家當然看不上。
姥爺去世時， 我已經離開家， 家裡寫信，告訴我這個噩耗。 我看完信， 心裡堵了一個大疙瘩，難受了好一陣子。 去世前，他住在當兵的兒子家， 當他感到自己不行時， 不顧小舅舅勸說， 堅持要回老家。 他說死，要死在自己家裡， 不作孤魂野鬼。 後來媽媽告訴我， 他真實想法， 不願意被火化。 
姥爺去世時， 他的子女，包括媽媽，都回老家， 陪她度過最後時光。 媽媽後來告訴我， 你姥爺去世前， 還特別提到你呢，他說：“  告訴三兒，那個小兔崽子，以後回來， 別忘了到我墳頭上燒張紙，。。。。。。 我想他了。”
可是， 後來， 後來， 就沒有後來了。直到今天， 我都沒有機會，完成他老人家最後心願， 。。。。。。
後記：
發文後， 回家和老人家又談起姥爺， 媽媽說， 你姥爺臨終時， 還惦記沒給你挖小松樹的事呢， 他說：“ 告訴三兒， 姥爺食言了， 對不住他，。。。。。。“
我說 ： ”  他老人家臨走，這麼點小事都記得 ？“
媽媽說 ： “ 唉， 人老了， 就變成小孩了， 對他來講， 這就是大事。”
我聽後不知說什麼好， 其實，我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 一直沒有機會，去他老人家墳頭燒張紙， 算扯平了， 老人家在地下安息吧。
我問媽媽， 家裏還有沒有姥爺留下的物件， 如果有照個相， 與文字放一起， 豈不更好。 
媽媽說 ： “ 你不說， 我倒是給忘了， 你姥爺臨走時說， 他這一輩子值了， 沒留下什麼遺憾。 對國家， 他在國家危難時， 挺身而出， 打過小鬼子。 對家， 他對得起過世早的姥姥， 把我們三個孩子， 茹辛吃苦拉扯大。（姥姥去世早， 我沒見過， 所以在這個系列中， 爺爺， 奶奶，  姥爺都寫了， 就是沒有姥姥。）
他說：  ” 他這輩子， 沒治下家產，沒有什麼值錢東西留給我們， 就是一件繳獲小鬼子的軍大衣， 一隻打小鬼子的獵槍， 一把在山林中，有百用的獵刀， 讓我們每人挑一件。 “
這事過去媽媽沒說過， 我也不知道。 我問媽媽她挑了什麼 ？
媽媽說  ： ”  她是老大， 就讓小舅和小姨先挑。 結果小舅挑了獵槍， 小姨挑了獵刀， 她就留下那件軍大衣。 “
我聽後， 立即感興趣， 這事我還真不知道。 我問媽媽那件大衣還在嗎 ？
媽媽說 ： ”  就在地下室壁櫥，最下面皮箱裡， 沒人穿， 在那裡不知放了多少年。你要感興趣， 把它拿走吧， 我也老了， 不定那一天，就去找你姥爺了。這些老物件， 沒人知道是幹甚麼的， 你留下來， 還是個念想。 ‘
結果讓我大失所望， 皮箱裡的大衣， 已經被蠹蟲蠹的千孔百瘡， 有的地方都成渣渣了。我告訴媽媽， 她囑咐我快快把它燒了， 結果連那個皮箱一起， 成灰了。
媽媽說 ： “  好， 這就像那個小日本軍國主義， 都燒成灰好。 ”
臨走， 媽媽好像猶豫一下， 又叫住我， 她說 ： “  有一件事， 一直沒跟你們說過， 也不知怎麼說 ，不知說好， 還是不說好 ？”
我感到奇怪， 一直豪爽的媽媽怎麼變的這麼猶猶豫豫， 是什麼大事  ？讓她如此 ？
我說 ： “ 媽， 都這時候了， 您還有什麼事不能和我說 ？ 您說， 再難的事， 我也一定給您辦了。 ”
媽媽說 ： “  倒不是我的事， 還是你姥爺， 她老人家臨走時， 和我說 ， 槍打死的不算， 他曾經刀劈， 手刃過兩個小鬼子。 他說當時沒感覺， 打仗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他看見了那個年輕人， 臨死前恐懼絕望的眼神， 永遠無法從腦子裡抹去。 他說， 他也是個人， 也是誰的兒子， 丈夫， 爸爸，。。。。。。唉， 要是不打仗， 不殺人， 那多好， 可是辦不到呀。 這事我對誰都沒說起過， 一直放在心裡， 今天跟你說了吧， 我去找你姥爺， 也不落遺憾。 “
我無語了， 說什麼 ？？？  是呀， 要是【不打仗， 不殺人， 那多好】， 可是辦不到呀， 看看今天世界， 還不是一個樣 ？
 珍惜吧， 我們現在和和平平， 沒有戰火， 沒有硝煙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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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野山鹿鳴于2024_09_21 6:37:3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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