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读议
金石录后序读议:
〔宋〕李清照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议: 这老婆,做得还有得比吗?老公做什么,她懂;所做的功效,她懂;所做的意义,她懂。她还懂老公潜意识里有的,她还能引伸出老公语中所无,意中所有的。知己,知心,是歌词。这样的老婆是对面对还想你的《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和《飄》里郝思嘉。
紅袖添香,羋八子助夫理简,李世民的皇后更衣示贺“君贤臣忠”,是做个好老婆,做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是表演不是碧玉,而是大号钻石。男人千年粉李清照的,却是这个“才下眉头”掩着的眼晴,准准地看到千千万万路过而无睹的绿肥红瘦;“又上心头”的对“书画与胡椒何异?”的女性针见!李清照,真格的天花板级的老婆!)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礼部侍郎,候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议:好文章,好文章啊!
写林林总总让读者驻足围观,比分析所以林林总总让人听得觉得头头是道,难度系数不在一个水平上。
诸子百家,说理辩义的占九成多。《左传》注意叙事。但不专心,心思还是落在“春秋大义”上。《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写人生履历详细,但往往像写墓志铭或英烈传。总之,有明显的男人的“宏大叙事”臭毛病。
后来的明清小说,白话文文学,得叙事意趣者众。《红楼梦》《聊斋》《儒林外史》,走出了诸子百家的老套。但将其叙事的品相和质地和李清照在《金石录序》《词论》相比,超出的不多,不如的不少。
《史记》耐读的地方,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好读是好读,但像样板戏;“宝哥哥,你来迟了”,写得很细,学女人说话的尖刻;《伤逝》里“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在细上面,一点也不比苏童写得差。可又分明一副“让我来用心用心细枝末微”的有意的样子。
李清照笔下的事情,是“不在“可能”的时候写作,只在“必须”的时候写作”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和“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这不是说段子,讲故事。张爱玲说,没有结局可以猜到的,是真实。李清照叙事如历事,其中读到命,也读到运。痛苦着自己的痛苦,确幸着自己的确幸。不参加“历史潮流”,不介入“挑战”“难题”。读出这点,宝贝这文章得不得了,也敬佩得不得了。李清照写出的就不是“宋朝元朝明朝那点事儿”,即所谓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而是意味独具,品相永恒高尚的自己的心事。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宋词回到个人。(大意)。更精准的话是,在中国,李清照是第一个写出纯文学的人,也是第一个明明白白地知道文学在哪里的人。她的《声声慢》就是纯文学的样本。八百多年之后,张爱玲再次抓住了纯文学。
中国人脑子,从来一锅粥,所谓文史不分家,书画同源,做学向之前先做人….. 等等,就是在说自己一盆浆糊。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緻,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輙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议:作文,叙事难,叙得好,难上加难。
《左传》优秀,在于会叙事。但心事却不用在这上,而用在记上。叙事,是把自己带进去“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记事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做小编。《史记》叙事,每每陷进文青情怀。
李清照和张爱玲,有一种天生就能掐准事情三寸的天赋。“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叙事,有一点点编,就成泡沫剧。可,有几个不添曲加醋的?李清照准准地有一说一,不多不少地让事情走进字里行间。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不是有意地采风,搜集素材可得的段子,而是世事在胸中完成了梦中化蝶的意境提升;这是有“尽挹西江,细斟北斗”胸襟者,才可能不经意于素常的一地鸡毛中,唾手一拾使变成凤毛麟角的大家文笔。
万事有灵,可万众里九千九百九十九活得像个呆子。世事,是上帝显灵的契子,近千年里,看出它,活出它的,几何?宏大叙事,丑死了;一地鸡毛,乱死了;迟子建说春节,读不完一页;张抗抗说老三届的不是,像朝阳大妈在唠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人人会来上一句。“吴山点点愁”,几个看到了?
读李清照和张爱玲,是欣赏活得精彩的生命,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就结晶成了这两小块吧!膜拜!
坛主:Vivian32817于2024_08_08 7:53:4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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